第19章 問仙緣(10)
江辭月即便想繼續麵壁,也須得等靈犀宗這一批新人入了門才行。
靈犀宗不同於其他修真大派,曆來不太重視門規、等第之類規則,新入門的弟子一律按長幼排序,皆列為正式弟子。
靈犀山共有七峰,靈犀宗也共有六位護教真人,加上掌門玄微真君,就一共是七位真人。
弟子們每旬除了休假一日外,還有七天要上課。這些真人將輪流在洞見峰上授課,一般從天亮開始,有的講到下午,有的隻講半個時辰,並沒有定例。這稱之為“大課”。
沒有課的時候,弟子們多半是由師兄、師姐帶著師弟、師妹們自行修煉,課業相當自由,沒有什麽人管束。
但若是護教真人們有意收徒,那就可以將正式弟子收入門牆,成為“嫡傳弟子”,也稱“內門弟子”。這時,弟子就可以稱老師為“師尊”了,真正成為了情同父子的師徒關係,也會得授更多獨門法決,成為真正的衣缽傳人。
換而言之,拜入宗門實際是吃大鍋飯,正式弟子們還需踴躍表現,盡力爭取被真人們收徒,以獲得更好的修行指導和資源。
靈犀宗現有弟子一百多人中,江辭月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他雖然不是最早入門的,但卻自幼擺在掌門玄微真君門下,因此是掌門嫡傳、靈犀宗首席大弟子。靈犀宗各位真人將他當作下一任掌門的接班人,一眾師兄弟都是喊他“掌教大師兄”。
現在,大師兄就帶著新晉弟子們,在靈犀宮大殿上進了香,正式拜入靈犀宗門下。
然後就有師兄們前來分發玉冊、金典、辟穀丹等事物,分別引導新人融入靈犀宗的生活。
江辭月則單獨與段折鋒說話,低聲道:“你先隨我來。”
二人穿過吵吵嚷嚷的人群,沿小徑下了靈犀主峰,接著去往後山的玉闕宮——玄微真君所在大殿。
江辭月說:“我和師尊說了你的眼疾,他說要當麵見你之後才能知道詳情。一會兒我帶你進去見師尊,喊他‘真君’就可以了。”
玄微真君是仙道有名的化神期大能,最擅長卜算之術,能窺天機、曉命理。
跟在兩人身後的小狐狸聽見他的名號,頓時縮了下脖子,不敢繼續跟著過去——以六尾妖狐的修為,最多也就能瞞過金丹期真人,一旦見到玄微真君,是必定會露餡的。
正好,此時江辭月也注意到了小狐狸,說:“妖物不得踏入玉闕宮——不過我師尊也很久沒有過問這些小事了,你就跟我在殿外等著吧。”
段折鋒道:“怎麽,他連你也不見?”
“師尊不喜人多。”江辭月神色略顯黯淡,“近年來除了閉關,他隻會單獨麵見幾個人,連我也時常不能得見。”
聽到這裏,段折鋒已經明白了。
他沒有再問,因為江辭月此時什麽也不知道。
金宮玉闕次第開。
江辭月帶著小狐狸,靜靜站在門外,看著段折鋒孤身一人踏入了其中。
大門再次緊閉,江辭月不知為何心中一緊。
他下意識喊道:“段折鋒……”
段折鋒身影一停,卻隱沒在重重宮門之後。
……
輕紗柔曼地飄搖,靈虛香在雕梁畫棟間彌散。
長明燈共計一百八十盞,照徹玉闕宮內漫漫長階。
段折鋒經過時,見一盞燈已經昏暗,便自然地從鳳首燈中取出金針,挑動燈芯,使其重明。
光影在他的臉上跳動,但見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已經預料到前路的結局。
在長階盡頭的九重鮫紗後,立著一個朦朧的人影,就是玄微真君。
他開口時,宮殿內金玉作響,仿佛回唱。
“上前來。”
段折鋒依言上前,站在陛下,目光已經抬頭看去——
常人不可見的,玉闕宮頂有一座大衍天數金輪的虛影,自蒼穹無限高處接引下來一道靈光。
其即為靈犀山的護山大陣,將一切玄機籠蓋在內。
玄微真君立於大陣中心,就像一個陣眼,所言所行都能引發金輪運使,號稱:無窮玄奧皆在其中,能卜過去、現在、未來之天下事。
他此刻看到段折鋒,隻用短短幾息時間,已經認了出來:“非命之人。”
命數不在生死簿上、不在天道輪轉中,曰“非命之人”。
段折鋒笑了笑:“是啊,我是非命之人,不受天道桎梏。你苦苦尋找百年之久,一共也隻得了江辭月我和兩個人,‘師尊’——”
他豁然抬頭,邁步上前,一手就抓住了九重鮫紗的玉帶鉤!
“卻步——”
“卻步——”
玉闕宮內,響起了深沉回音。
兩尊高達數尺的金色紙人力士,從陰影中站了出來,交叉手臂攔在段折鋒的麵前,不允許他再向前半步。
然而,段折鋒不閃不避,手指微微用力,將玉帶鉤直接撕下。
嘩。
鮫紗不安地卷動。
護山大陣被驚動,強而有力的禁製阻攔在身前。
兩尊力士舉起刀兵,架在段折鋒的脖頸上。
勁風刮麵,令他長發飄舉,蒙眼的黑紗斷裂成兩截,向著無窮大殿的深處飛散。
前世種種經曆,都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逝。
所有一切真相,現在想來,皆是昭然若揭的因果。
隻是當時已惘然罷了。
段折鋒睜開雙眼。
刹那間,猩紅魔氣在他眼瞳中顯現。
“既然已經是個死人,那就乖乖地保持沉默——
“玄微真君。
“十五年前,你命數已盡!”
天機道破,隻用一刹那。
大衍天數金輪轟然而開,金光在瞬間照徹大殿,百八十盞長明燈在瞬間熄滅!
當。
當。
兩尊金色紙人力士垂首頓足,在他麵前停滯。
九重鮫紗迤邐而開。
在那後麵的人影,赫然隻是一具金絲纏繞的傀儡。
玄微真君離世已一十五載。
如今站在那裏的,不過是大衍天數金輪陣所操控的一具傀儡罷了。
他生前庇護靈犀宗兩千餘年,死後亦當如此,這傀儡是早已做好的布置。
隻是,奪去這位化神期大能之性命的,卻是他意料之外的一次卜天卦象。
為了此卦,他必須找到非命之人——江辭月是第一個,段折鋒是第二個。
哪怕他已身死,傀儡也必須完成。
隻可憐江辭月自幼離家,送上靈犀山,在短短兩年師徒溫存之後,便隻能在傀儡冰冷的目光中漸漸長大。
十餘年來,不近塵寰,不通人理,養成一副冰雪心肝。
不知道他年幼時,是否有渴求過從“師尊”那裏再汲取一絲溫暖?
舊事如塵埃,被段折鋒輕輕拂散。
如今,傀儡麵前,一副半殘的棋局,棄置已十五年。
段折鋒在他對麵坐下,執一枚黑子扣響棋盤,似笑非笑。
“玄微真君”發出低沉的聲音:“非命之人……非命……之人……不在金輪演算之中,不在金輪演算之中……”
“是我,我又回來了。”段折鋒淡淡回應,“前世種種,不敢或忘;所授所賜,應已償還——‘師尊’,今世你也就不必那麽麻煩了,將玄微天目直接給我,我自己去取我的本命魔劍。”
——殺劍·無赦。
……
段折鋒從玉闕宮中走出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殿內卻昏暗、死寂,就像裏麵全無生機。
小狐狸的瞳仁第一時間收縮,以他的修為,很快發現了端倪——
段折鋒已經不再是凡人之軀了。
在他的身上,至少有相當於金丹期的修為,而且,那雙眼睛……
尊主以前的眼睛絕不是這樣的!
——為什麽他進了一趟玉闕宮,雙目就好像得到了什麽神通?他到底和玄微真君說了、做了些什麽,或者,難道是他對玄微真君做了些什麽……
——天也,玄微真君可是化神期的真人!
小狐狸盤踞成一團,再次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段折鋒向江辭月迎麵走去,而後者一時間愣了神——
乍一看去,段折鋒的雙眼裏,仿佛有金色遊龍一閃而逝。但仔細分別,卻又隻是瞳仁中有一圈淺淡的琥珀色,在陽光下形成的幻覺。
江辭月深深地望進這雙眼眸,這一刻好像天地萬物都從視野裏消失,唯有一種不可阻擋的宿命感向著自己襲來。
他輕輕吸氣:“你……你的眼睛是天生如此的嗎?”
段折鋒微微一笑,眼中奇異的神光便隱遁不見,說:“我母親有北野異族的血脈,或許是遺傳吧。”
江辭月於是壓下了心中奇異的感覺,上前兩步道:“太好了,師尊果然能治療你的眼疾,你現在看得清楚嗎?”
“不能更清楚了。”段折鋒答道,“終於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麽不笑?”
他目光灼灼,反而令江辭月無措地別開視線:“你……既然剛複明,不如多看看這山水,這日月,靈犀山很美——”
“但我更想看你。”段折鋒調戲他,“師兄,你都不為我感到高興?”
江辭月說:“我很高興。”
段折鋒:“那就笑一笑嘛。”
江辭月耳根通紅,內心不受控製地想:他怎麽突然叫我“師兄”呢,難道是在撒嬌麽?
小師弟向大師兄撒嬌,好像是理所當然的;那大師兄不好意思地寵溺一下,肯定也天經地義吧……
江辭月抿了下嘴唇。
段折鋒奇了:“你這就算是笑過了嗎?”
江辭月:“你休要得寸進尺。我已經是你師兄了,可以打你戒尺——”
“唉。”段折鋒歎了口氣,伸手摸到他不苟言笑的臉蛋,用指腹按了下江辭月抿進去的嘴角,“算了,以後慢慢教你。師兄,咱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啊。
江辭月耳朵還紅著,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確實如此。明天起,我帶你走一遍靈犀山各峰,熟悉上大課、早課、午課和晚課的地點,然後在藏經閣取《明鬼》、《洞虛》等基礎功課來讀,莫忘了我們還有十六天的禁足,這期間我可以多帶你熟悉一些功課,比如說煉氣、辟穀、冥想、內丹、服食、攝生、香湯、符咒……”
江辭月很少說這麽長一段話。
然而,段折鋒:“……”
笑容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