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山神新娘15◎
婦人撓了撓額頭, 看似十分為難,她努力地用他們能聽懂的官話解釋:“新娘跑咧,長太俊的女娃子要被山神大人當成替補新娘抓走, 一般啊, 祭祀這個月是不讓外鄉女娃上山的, 免得出事情。”
羅家娃娃看見桑枝聽完後,神色更迷茫了, 知曉她沒聽懂, 用更簡潔直白的話翻譯了一遍。
而後眨著清澈的黑瞳,擔憂道:“以往這種時節不會起這樣子大的霧。”
話落, 他猶豫著瞅了一眼阿母, 上前想去抓桑枝的衣擺, 但又顧忌著什麽將手懸在空中,小聲道:“廖娃跑丟前跟我說要去找晴姐姐, 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腿不好,不喜歡跑太遠, 所以才沒跟他一起去, 沒想到第二天廖娃就不見咧。”
“他們都說是山神大人發怒帶走廖娃,起大霧就是發難的前兆。”
桑枝捕捉到他話語間的重要詞匯, 疑惑道:“晴姐姐是誰?”
婦人驚了一瞬,一巴掌拍在羅家娃娃的後腦勺上, 用方言警告道:“想吃棍子呐,還敢講胡話。”
“哎呀。”羅家娃娃吃痛,單手捂住腦袋, 不甘心道, “是事實, 麽是胡話。”
薑時鏡輕淡道:“逃跑的新娘。”
婦人見他猜到,無奈地歎氣道:“是咧,晴娃子今年才剛過九歲,她母都縫好嫁衣等著祭祀大典送她出嫁,哪知道她突然就不願意咧。”
“不願意就算咧,我們也不逼她,結果她非要跑到外頭去,說什麽要去邊疆,給她母嚇得呦,關屋子裏頭都關不住,還是給跑咧。”
婦人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皺褶的眼內滿是惆悵:“村子裏娃娃那麽多,哪個不想嫁給山神大人,就她比田裏的耕牛還強,一點講不聽。”
桑枝迷茫地眨了眨眼,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婦人的口音重到她甚至已經分不清到底在講方言還是官話。
薑時鏡將傘柄換了一隻手:“多謝,我們會注意,盡量不讓山神看到。”
婦人握著掃把拘謹地笑了笑,她知道麵前兩人聽不太懂她的話,沒再多說:“你們有不懂的,再問問賀家,他們講得清楚。”
桑枝眉眼彎彎露出虎牙,道:“多謝,我們走了,告辭。”
雪不知不覺中逐漸變大,如鵝毛般飄落而下,桑枝抱著湯婆子掌心始終保持著熾熱的溫度,她捂了一會凍得冰涼的耳朵。
按記憶中的路線往山上賀家的方向走,腳底再次被厚重的泥土一層層的越疊越高。
桑枝:“我們今夜若是過夜的話,好像沒有地方睡。”
賀家的屋子比其他村民的都要小,應當早已沒有空的房屋,他們想要留宿對賀家來說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
但她對白北山廟宇裏的大祭司充滿了疑惑,隻有親眼見到才能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蜀地曾有過記載,百年前有人為了穩固權利地位,給寨子裏所有人種蠱蟲用以控製,且還能操控寨子裏無辜的百姓為他做事。
她昨夜將符合目前村落的七種蠱蟲全部寫了下來,用倒推排除的方法,最終隻剩下兩種蠱蟲暫且符合,是幾十年前毒刹教改名後一起被禁止的其中兩種烈性蠱。
鹹魚教如今的弟子裏早已沒有人能夠煉製。
中原的鬼市桑枝並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這種蠱蟲能不能大肆批量購買,況且烈性蠱的煉製非常複雜,流程麻煩,不是能夠爛大街的東西。
村子裏的人粗粗加起來起碼上百人,光羅家娃娃的小腿裏就有十幾隻蠱蟲盤踞。
這種數量沒有十年煉不出來。
薑時鏡托著少女的後腰,傘麵全部傾斜在她的方向,自己的肩頭薄薄積了一層雪:“賀家隔壁的房屋是空的,若是得到村長的同意,應該可以暫住一晚。”
桑枝愣住,偏頭瞧向他:“你怎麽知道的?”
“昨日你送賀老艾進屋後,我在附近觀察了一圈。”他半垂著眼眸看著泥濘的地麵。
少女眨了下眼:“哦。”
兩人走高蹺般艱難地到賀家,村落裏的部分人家因位置緣故,會給前院的地麵鋪上碎石磚,後院則仍保持著泥土飼養家禽。
但賀家位置靠後,沒有後院,便隻能在前院圍出小塊院子做空地,因此並未鋪碎石。
一旦下雨潮濕,地麵便會變得異常難走。
隻能勉強在正中間放一塊小板子,當作踏板。
桑枝在柵欄邊上掰了一根枝幹,把鞋底越累越多的泥土全部刮掉,又在木板上蹭了下鞋底,才走到門前敲門。
像是有人在門後等著般,門一瞬被拉開,賀夫人抱著賀柘笑盈盈道:“你們來了。”
她把門拉得更開:“快進來。”
桑枝回頭看向薑時鏡,他正好在收傘,右側的肩膀和後背被化雪的水分打濕,紅色的衣服變深。
他似乎一點都不怕冷,即使是零下的氣溫也依舊穿得同秋季毫無分別。
握著傘柄的手與雪色不分上下,指骨被凍得泛紅。
一直到屋內,桑枝仍盯著他修長好看的手看了很久,屋內燃著炭火,很是溫暖。
她把手裏的湯婆子遞給少年,道:“你這樣會生凍瘡的。”
薑時鏡微怔,輕笑道:“你在擔心我?”
桑枝垂著眼睫,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把湯婆子直接放進他的手裏:“你的手要拿刀,不適合長凍瘡。”
會不好看。
她抿著唇,坐到賀夫人拉開的凳子上,跟賀老艾和賀承平一一打招呼。
賀承平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麵前:“今早起大霧時,我們還尋思著你們應該不會來。”
賀老艾哈哈大笑道:“輸了吧,記得把銅板都給我啊。”
薑時鏡拿著湯婆子也坐到桑枝的身邊,從客棧出來時還熾熱的湯婆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溫。
賀夫人瞧見後,溫和道:“將湯婆子給我吧,我燒了熱水。”
薑時鏡沒有推辭,遞給她後頷首道謝。
賀老艾則看著桑枝困惑的眼神,解釋:“承平說你們肯定不會來,我便與他打賭,我贏了。”
桑枝這才彎起眉眼:“出門時霧氣還不大。”
賀承平又倒了一杯熱茶放到薑時鏡麵前:“落了雪,山路不好走,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賀夫人從後廚出來把湯婆子遞給少年:“天氣冷,我煮了紅豆湯在鍋裏,兩位不介意的話,一會兒喝點暖身體。”
她已沒了昨日的拘謹和緊張,臉上是落落大方的笑容。
桑枝捧著熱茶,頭一次覺得在下雪天,待在屋內燃起炭火,四五人圍成一桌攀談,分外的熱鬧溫馨。
幾人寒暄了很久後,賀老艾才提起七年前的事情。
“白家慘案發生得很突然,很多證據都被當場銷毀,我輾轉求情了很多人,才勉強進大牢見了白兄最後一麵。”
他歎了一口氣,拿起手裏的茶水一口飲盡。
緩慢地訴說著當年所知曉的一切。
七年前白家正值功成業就,嫡長子右遷後進入大理寺,居大理寺少卿,給本就身居高位的白家再添一將,可謂是京州一匹黑馬。
引得無數人攀附。
賀老艾當時也不過是寧遠將軍底下的副將,若不是兩人是多年的知交好友,怕是連話都說不上。
當年太子與三皇子黨派紛爭非常嚴重,兩方都在暗暗拉攏朝堂官員站邊,白大人是個死心眼,他誰也不站,甚至還將這種不良風氣上奏告知了皇帝。
皇帝做了幾十年的皇位,從上一場奪嫡大賽中獲勝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自然知道幾個兒子把朝堂攪得腥風血雨。
但礙於沒有鬧到明麵上不好翻臉,白大人的奏折成了及時雨,皇帝找到台階後,當眾把太子和三皇子一眾人罵得狗血淋頭,兩位皇子因此被關了禁閉罰抄經書。
此事鬧得很大,一時間人心惶惶,皇帝獎賞白家的同時,白家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成為眾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一個人在泥潭裏過於幹淨,並不是件好事。
等白大人回過神發現不對時,事情已經朝著不可控的方向飛速發展。
先是附屬國的進貢貨物丟失了五分之一,再則科舉出現了以賄賂獲取名次,其中最為嚴重的是邊疆的蠻夷手裏出現了那批丟失的進貢貨物。
皇帝大怒,讓剛出禁閉的太子徹查此案,隨著越來越多無法撇清的證據出現,白家避無可避被關押進大牢,地毯式搜宅院。
從未做過的事,白家自然是不認的,即便每日被嚴刑逼供,受盡折磨,他們仍想著等案子水落石出便能出去。
抱著希望咬牙等來的卻是滅頂的證據,勾結外邦,暗養私兵,數罪並罰株連九族。
從遞交奏折到白家覆滅,隻堪堪半個月。
整個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賀家當時還因為擊退蠻夷有功提拔為正將,與白家的議親也提上了日程,沒想到白家被株連九族的三個月後,因為賀老艾多嘴在朝堂上指責了兩句三皇子,月末就被扣上貪汙的罪名,發配邊疆。
如果不是因太後大壽,他們怕是早就死在邊疆,哪裏還能在這個村子裏安居度日。
“他告訴我,被抓入獄前,去皇陵祭拜過先皇,皇陵東邊高坡上的花開得很好看,讓我空閑時去采一朵有機會種在他的墳頭上。”
賀老艾放下手裏的茶杯,眼尾拉攏:“白家出事後,我身邊出現了很多眼睛,沒有機會去皇陵,也不知道那裏究竟有什麽。”
“我們一家在這裏等了很久,你們是第一個找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