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世仇

蘇瀛,表字慕洲,十六歲自江夏從軍,所立功勞甚多。其人熟稔於軍法,四書五經也是極通的。如今他已二十有四,家中有一妻張氏,乃江夏戍守時為朝廷所賜的出宮宮女。現下蘇瀛身居顯位,多少富貴人家欲以女相許,但他仍對發妻不離不棄,禮待優渥,時人稱其德厚。隻是他夫妻兩人聚少離多,至今尚無所出,多多少少令人為之歎息。

陸昭知道蘇瀛是太子的親信,他如今出麵表態,不過是為太子說話。自己貿然殺了虞衡,難免會影響太子在江東的布局。但對於自家來講,上有國仇,下有家恨,之後還會涉及家族的核心利益和在吳郡、會稽的基本盤。門閥政治,自然是家族利益最高,她很難枉顧自家的未來,而去成全太子對江東的掌控。

如今,事態發展至此,陸昭並不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如何幹淨光明,因此對於太子的反對心中也有所準備。她與太子地位不同,處理事情的角度自然有著天壤之別,有些事情注定會產生摩擦。與其等待虞衡上任之後,在江東任意施為,尋釁報複,自家再與太子失和,倒不如這次先把最大的矛盾放在台麵上徹底處理幹淨。

因此,望著眼前相貌英俊、紅唇齒白的年輕都督,陸昭冷笑道:“或有商榷?陸衍身上多處箭傷,慘不忍睹,依我看是死因有待商榷。”

迫於眼前的壓力與刀刃,虞衡終於開口道:“郡主,魏國得天道,乃眾望所歸。開城門內應是某所為,但也是事先與蔣都督商定,投降一事與太子殿下也有書信交待。況且陸衍是先被陣斬而死,那背部的箭傷,乃是之後所中流矢。”

若是先前元澈對這個虞衡還有些許回護之意,但此時愈發覺得此獠麵目可憎。這話說的虛虛實實,好像殺陸衍是自己交代一般。

麵對顯然精心準備過的說辭,陸昭冷笑道:“虞士機,我弟弟所剩的屍體可並不在你手中。你怎知他是背部中箭?你若再不說實話,休怪我不顧這些年你與父親的君臣情分。”說完,執劍欲刺。

虞衡聽罷此時已有些心虛,但思前想後,仍是一口咬定:“陸衍確實是陣斬而死。隻是方才郡主懷疑在下以暗箭射殺,所以在下才想著郡主大概是發現了其背部有箭傷,故有此語。”

虞衡一說完,元澈心中隻覺不妙。

陸昭在竹林堂待了那麽些天,她又是極謹慎果斷的人,若無真實證據,不敢如此定論。果然陸昭道:“是麽。若如此那便讓大家看看陸衍脖子上的傷口,與身上的箭傷。”

此時,棺木尚未釘上,陸衍雖已裝裹入棺,但若強行察看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陸昭走到棺木旁,道:“他脖子上刀口極不規整,刀口紛雜,所受近乎數十刀。我倒要問問虞將軍,哪個陣斬是斬數十刀。報功的人之所以斬那麽多刀,是因為陸衍早先於此被殺了,屍身早已僵硬,他為了取頭顱報軍功,才砍了這許多刀。”

此時,席上的武官已經能隱約推斷出當時是怎樣一番情景,而這樣一番情景對於眼前的這個二臣,以及太子,乃至於遠在長安的皇帝,意味著怎樣的一樁罪惡。

虞衡此時早已渾身癱軟。

“賤人!”刀鋒一挑,頭冠乃至束發的銅簪應聲而落。眾人忙不迭地退後,回過神後定睛一看,虞衡已是披頭散發,狀極狼狽。繼而,觀者大多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無論是魏國人還是吳國人,顯然對一個叛臣無甚好感。

似是體會到了眼前之人的怒意,蘇瀛再度發聲:“郡主何故執意如此,如今虞衡說到底也是太子的私臣,即便他真殺了陸衍,也是武將職責所在。若貿然將虞衡殺刮,郡主置太子殿下於何地?又置全族於何地?”

陸昭本想隻解決掉虞衡一人即可,隻要他不任揚州大銓選,江東本土的安穩以及自家利益便可有所保證。但如今見這個未來執掌荊揚的單車刺史自己把頭遞過來,索性讓他和虞衡一起臭在一塊。

於是陸昭收刀,道:“好,難得太子殿下也在,詳刑證供也好,嚴刑拷打也罷,便在此處問個清楚,左右是兩個兩千石的朝廷棟梁,看看到底誰是誰的私臣。隻是都督莫要忘了,長安雖遠,亦有皇帝垂拱,皇帝之上,還有無量淨天。”

此時站在一旁的王謐發現事態已趨於失控,論辯才,虞、蘇二人加起來也不頂陸昭一個,再任由幾人吵下去,隻怕連太子都要折進去。因此王謐決定插手了。

“殿下可否容臣說一句。”

元澈點頭,喚了王謐的表字道:“子靜但說無妨。”

王謐先施了一禮,然後道:“兩軍交戰,刀劍無情,陸衍小郎君命喪箭下,的確令人惋惜。隻是虞將軍要慎言,將軍雖是投誠大魏,與殿下通信。但前有魏吳兩國淮水之盟,依臣對殿下的了解,殿下是不會命令戕害吳國皇室的。虞將軍口口聲聲稱與殿下有書信來往,殿下可沒有在書信中下達取陸衍性命的命令吧。”

說完又對蘇瀛道,“你身兼荊揚之重,又得太子信重,所言所行更要深思熟慮。所謂武將的職責不僅僅是戰場拚殺,攻城略地。護國之疆土,守國之信譽,你我皆應有所擔當。”

見此二人已低頭不言,王謐便走到陸昭身邊,將她拉至離虞衡稍遠的地方,然後壓低聲音勸慰:“殿下素來愛重郡主,斷不會有偏袒回護虞衡之意。這大殮之禮還是太子殿下命人操持的,若真讓虞衡血濺當場,郡主打算如何收場?”見陸昭仍殺意騰騰,王謐又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先前殿下曾托我王家言及女侍中一事,你我兩家俱為一體,斷無不助之理。”

陸昭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並不知女侍中所謂何事。然而她也沒有深究,對王謐的語氣也十分平靜:“我不疑殿下,亦不疑公。此乃私仇,我自一人當之,隻問虞衡,絕不罪衍於人。”

元澈看向了陸昭。看到她麵對兩人激語,眼中卻絲毫沒有不信任的神色,心中仿佛有一顆石頭落了地。在今日之前,他還堅持著保虞衡出任大銓選之位,但時至今日他卻發現陸昭對於自己的信任更令他牽心。

他忽然覺得讓一個與陸昭有血親之仇的人坐在這個位子上,雖然符合國家利益,但卻有些不近人情。更何況陸昭當時把唯一知道陸衍死因的人證也交給了自己,這是擺明著不想波及到朝中,令皇室難堪,最後選擇自執白刃,乃至於用與爾俱亡的手段來處理虞衡。其實其他人當大銓選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沒有虞衡效果好。但隻要陸昭還相信他,在這件事上他可以不那麽堅持。

不過她手執長刀的姿態,當真如晴雪生光,芒角生寒,所謂一縱則三軍白首,一橫則千裏縞素。實在是漂亮。

元澈終於從座上起身,走到虞衡身前。對於一個鮮活生命的逝去,他無力回天,對於一場戰爭帶來的苦痛,他責無旁貸。隻是對於虞衡出言中傷,乃至於威脅到他與陸昭之間的信任,他深惡痛絕。“宵小可惡。”脫口而出的是極盡冷漠的評價與不加掩飾的厭惡,“今日之事,原本你大可脫冠戴罪於靈前,料想陸家亦不會過多為難 。隻是你巧舌如簧,故意狡辯,甚至扭曲陸衍的死因。如今結果,實屬咎由自取。”

元澈說完又走到陸昭身邊道:“郡主痛失血親之心,孤能理解。隻是今日是大殮之禮,五日後又是納降吉利,血濺靈堂,多有不祥,郡主可否暫止兵戈。待過了納降之禮,郡主要殺要剮,孤絕不過問。” 說完元澈慢慢執起她的手,在試探之中,從她的手中取下了百辟刀。

陸昭聞言漸漸淚光盈目,連同眼尾鼻稍都如淡染丹蔻一般。雖然放了手,但她目光忽轉為凶狠,厲聲道:“今日且容你苟活,但若要共居江東,斷無可能。若再讓我陸氏族人看見你一眼,無論臠刮生割,皆是你的下場。隻恨江東五氏七姓那麽多好男兒、大丈夫,竟皆死於汝之手!”

此言一出,虞衡便已嚇得手腳發抖,即便沒有抬頭,他亦能看到周遭投來諸多仇恨的目光。

元澈看到眼前這一幕,知道虞衡再也不可能踏足江東了。他也終於明白,那日陸昭為何要去柏梁殿,要那份白石壘戰死將士的名單了。而在顧孟州府上所住的那幾日,挑起這些南人共憤之情,對於眼前這個慧若舍利弗,知欺辯才天的郡主,是多麽的輕而易舉。

窗外濃雲滾滾,似將有瓢潑大雨降臨,因此大殮匆匆禮畢。陸昭回到自己的閣中,閣內沒有點燭火,因外麵的陰雨,此時室內如同黑夜一般。她端坐在鏡前,鏡中的人黑鬢、長眉,端的是好年華。她被家族供養,便理應站在家族的立場,為家族發聲,從未敢有一日懈怠。隻是今日當太子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她仿佛覺得她也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可以有自己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