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殮
次日一早,周恢親自前往重華殿,此時陸昭正對鏡理妝。周恢便在外麵稍等了一會兒,方才進去傳話。
“郡主若是要上午去嘉和殿隻怕不能了。”周恢道,“早上的時候,殿裏的藻井塌了一塊,得等修補完了才好進去,隻怕得到下午了。”
陸昭聽完點頭道:“多謝中貴人提醒,那我下午去便是。”
周恢傳完了話,立馬回到了泠雪軒。此時元澈身穿朝服,騎馬準備前往台城議政殿。聽完周恢所言,元澈輕笑一聲:“藻井早上塌了,下午就修好了?虧你想得出來。這種借口在她眼裏,和你說嘉和殿塌了有什麽兩樣。”最後想了想,自己本就是要強拖著她,被她發現了,她又能怎麽樣,於是又道,“你先去嘉和殿照看,再確認出席大殮的臣屬名單。孤下午就回來。”
如今蔣、周二人盡除,太子一家獨大,北方世族中已無人再持觀望態度,南方世族之中也無人有趨避之態。議政殿裏雖還是南北分立,但所有人皆致力於任事,議事條陳反倒比往日多一倍不止。
然而此役獲利最大的卻不是南人。蔣、周兩家原本在兗州的勢力被枕戈待旦的王氏悉數瓜分。若非元澈第一時間強行扣下蔣、周南下的士兵與軍用物資,王氏隻怕會一躍成為北方世族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至於崔諒,因水師在阻攔敵人援兵上起到了關鍵作用,封定潁侯,加給事中,特進,見禮如九卿。水戰繳獲的裝備盡歸上庸,而兵員則充荊州,由蘇瀛統領。
南方世族則各有加官。顧承業得封開國餘暨縣男,食邑一千戶,加散騎常侍。本朝爵位加開國二字尤為榮耀,實封爵祿反倒比侯還要高。而散騎常侍雖是加官,顧承業在揚州遙領,但日後若入仕途,起家官便可入台省,做一個黑發兩千石指日可待。而曾經出質於魏國的陸衝亦任散騎常侍,隨侍皇帝,以備顧問。
此番各個勢力皆有所得,因此朝事安穩。
但虞衡的地位就比較尷尬了。他先為蔣弘濟所引,叛離南庭,導致陸衍等諸多南人子弟戰死,又在對抗蔣、周叛軍時無尺寸之功,最後卻身居揚州大銓選一職。此時的南方世族已非吳國滅亡初期的狀態。其以顧陸為首,地方上仍是以陸明為首,顧、朱輔之,堪稱一塊鐵板。朝中陸衝雖無實職,但因能隨侍皇帝左右,也算是有發聲通道。
地方所求能上達天聽,皇帝所願能有人斡旋,虞衡的存在如同畫蛇添足,不過是因皇帝與太子親自封下,不便收回成命罷了。
元澈卻對虞衡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麵,他不想在江東上重演,但又因此次軍變,不得不容忍其壯大。如今唯一能用的寒門便隻有蘇瀛一人,執掌荊揚之後,必須要在江東打入一個釘子,若任由這些士族野蠻生長,一旦北方有戰事,朝廷無暇南顧,便會給一些人以可乘之機,從而割疆自立。
對於蘇瀛的壯大,他卻是不怕的。一個寒門崛起為世族,注定會消耗幾代人之力。就算能成功由一代上位,但由於無龐大的家族根基,關鍵崗位無絕對親信可用,若要維持這份統治力,必要以血腥作為代價。功成者寥寥,失敗者渺渺,不過是曆史的再度輪回。
於是,此次議政殿議事,元澈還是壓下了部分人對於虞衡上位的質疑,又撤回了對上虞等縣的人口清查。但他很清楚,這麽做會動哪些人的利益,會讓哪些人新生不滿,會讓哪些人奮起反抗。他也很清楚,這是皇權與世家永遠不可能和解的部分。他與她注定站在不同的立場,發出不同的聲音。但他依舊保持著耐心,耐心地溫水煮青蛙,耐心地等待她成為皇權的一部分。
從議政殿出來已快到傍晚,元澈舍了儀駕,與隨從數人直接跑馬回吳王宮,終於趕上了已動身前往嘉和殿的陸昭主仆一行人。元澈將馬交與馮讓,自隨陸昭等人去了嘉和殿。周恢一直守在嘉和殿外,見人來了,方才鬆了一口氣,又命屋內幹坐著擺樣子的工匠先行離開,然後引二人入門。
元澈先叫來了嘉和殿掌事,一一詢問了燭火,裝飾,設棺,設坐等事宜,然後命掌事取來已經定下的觀禮名冊。參加大殮之禮的人幾乎是清一色的南方世族,且與陸家有舊交,連沈澄譽都在。這個老人精什麽時候都不忘刷一下存在感,涉及君臣大義上的事,基本上不會犯錯。至於北人中,陳留王氏頗給麵子,不僅有王定出席,北平亭侯王襄親自派次子王謐南下,以悲憫英才早逝之名出席。
陸昭閱覽了觀禮名冊後,對元澈道:“臣女想請殿下在觀禮名單中再加上虞衡的名字。”
“為何呢?”元澈問得小心謹慎,“你們兩家早已交惡,何必再令虞衡出席,使英靈不得安息?”
陸昭道:“虞衡如今雖是魏臣,但畢竟曾叛舊主。臣女希望虞衡在大殮之禮上親自謝罪,自此之後,兩家相清。拋卻這份舊怨,日後同是大魏新臣,大家重新開始。”
元澈覺得陸昭所言有幾分道理。畢竟自己要用虞衡製衡南人,若兩方對立太過,於時局反倒不宜。而且虞衡叛主的汙點也可以借此機會洗清,也算為他站穩揚州大銓選做一次犧牲。況且自己一直擔心陸昭會因自己對虞衡的任命心存芥蒂,如今她自己提出這個辦法,倒不失為一個化解良策。
於是元澈點頭同意了。
兩人又一起檢查了陸衍的一應陪葬之物。棺槨中,陸衍正位而躺,身著戰時所穿的鎧甲,手握百辟長刀。陸昭將自己在陸衍住所處整理出的遺物交與掌事,讓掌事將其放置於棺內。
元澈看到棺內那枚金色的虎符,想起前事,問道:“孤之前曾問你是如何找到這枚虎符的,現在可以告訴孤了麽?”
陸昭想了想,還是告訴了他:“出征前我與衍兒閑聊,偶然想,若主將戰死,怎樣才能防止虎符落入敵將之手。後來我們想了一個法子,如果臨死前將虎符含在舌下,死後屍體僵硬,舌頭也會抵住口腔,這樣就很難立刻被敵人發現。那日軍隊夜襲周鳴鋒軍營,我便告訴手下的人,若找到陸衍屍首卻沒有發現虎符,可以試著打開嘴檢查。沒想到,他死前確實這麽做了。”
驚訝於這對姐弟的閑談內容,元澈心裏也不由得感歎,這兩人可都是狠角色啊。
大殮之禮當日,眾人皆聚於嘉和殿,陸氏族人立於棺木兩旁,而太子與觀禮眾人則分列立於正門兩側。陸氏宗親依禮走至棺旁,哭泣道別。最後由司儀人等撒上犁鏵碎片。
此時已有人捧著楔釘走來,一共七枚,供蓋棺釘棺之用。
然而禮未競,陸昭忽然從族人中走到棺前。元澈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然還未來得及製止,陸昭便已拿起原放於棺木中的百辟刀,其速度之快以至於周圍竟無一人反應過來。
寒光陡然出鞘,華燈似火,金銷如焰,一襲素白長衣在玉麵修羅的怒意之下,仿佛要燃燒起來。因眾人入殿時皆未攜帶兵器,此時手無寸鐵,一時間竟不敢上前。
“陸昭,戰事已了,逝者已矣,你莫要衝動。”元澈厲聲勸道。
鋒利的刀尖直指虞衡,在清冷的鳳目的注視下,虞衡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陸昭決然道:“殿下,殺弟之仇,不共與國。若虞衡仍在魏土,血流五步,今日是也!”
此時忽聞殿內有急咳的聲音,隻見老吳王陸振麵色漲紅,咳嗽不止,整個人都喘不上來氣了。旁邊是陸振的堂弟陸弘,一邊拍著背,一邊含淚勸道:“大兄快別生氣,沒得氣壞了身子。”
陸振緩過一口氣,亦老淚縱橫道:“陸昭這孩子忤逆不孝,行事荒唐,隻怕連累全族。你若還認我這個堂兄,便把她打死在此,休要顧慮!”
“大兄!”陸弘聽了神色更是悲戚。
隻見陸昭正色道:“古人雲,兄弟之仇不反兵。遇見自當拔刀相向。陸昭受父母養育之恩多年,此番所為,皆我一人之願,獨立承擔,絕不牽連父母家人。”說完拔劍欲刺虞衡。
元澈聽到陸振此言,心中暗笑。陸振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孩子不懂事,我已經向大家表態了,不是我教唆的,家族的人對陸衍的死都沒什麽可說的,是這坑爹孩子自己主意大,我該罵的可都罵了。
老貉子帶壞小貉子,元澈腹誹著。但話又說回來,此事由陸昭出麵,既無甚道德壓力,亦能代表陸家的某種想法,為其發聲,這招棋不可謂不漂亮。
此時蘇瀛站了出來:“郡主,戰場刀劍無情,陸衍被陣斬而死,罪責之源,或有商榷,怎能一口料定是虞衡之過?”
麵對華麗素服橫在眼前的年輕人,陸昭忽然一怔,隻覺得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但是先前曾聽父親說過,太子手下有一人操吳地口音,便是荊州刺史督軍事,想來便是他了。
不過似乎來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