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糖貽
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原本擱置的事情也重新被提上日程。一個是陸衍大殮之禮,另外則是納降禮,而納降禮過後,離陸氏一家遷居長安的日子也便不遠了。
一日午後,元澈晏服坐在泠雪軒暖閣中讀書。周恢走進來,除了奉上茶食,還有從長安來的書信。與詔令文移不同,這些皆是私人信件,不走官驛,來的也慢一些。元澈將信一件一件拆開來讀,第一封是王嶠寄來的,除了問安之外,另提及女侍中遴選一事。信中說,因保太後之故,駁了備選的上書,但仍然給了陸昭賞賜。
雖然未陳明具體緣由,元澈也能猜到幾分。經建鄴平叛一役,自己的聲望與威勢皆非一兩個世族可以左右。保太後畢竟是賀氏高門出身,對於權利天平忽然往不利於自己的方向傾斜,自然不喜。更何況陸昭出身於他所聯合的南人,又直接對保太後所鍾愛的五皇子元洸痛下死手。女侍中畢竟是僅次於女內司的女官,又有侍奉太後之責,留這麽一個人在眼皮子底下,到底不舒服。
至於賞賜,因為陸昭的姑姑畢竟是由保太後舉薦的,如今做到了昭儀。另外這是南方世族第一次在朝廷內露臉,不管用意如何,該給的麵子要給到,事已至此,還是要以和為貴。
放下書信,元澈也無甚失落與憤怒。先前令王氏運作此事,一是要給關中尚在觀望的世族一個警示。二是給父皇交個底,畢竟有了這層保障,朝廷的政令不至於下行得太過艱難。至於以後,若真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也不止女侍中一條路。
第二封信則是禦史大夫薛琬所寄,信中所言不過尋常家事,但勝在文辭情真意切,因此讀來也頗感舒心。隻是信中最後一段,驟然提及先帝曾臨府邸一事,雖隻言當日君臣共煮酒,但元澈清楚地記得,他與薛氏嫡長女的婚事便是在那時由祖父定下的。元澈皺了皺眉,將信放回信封,然後推到了書案的一邊。
“她回來了沒有?”元澈冷不丁地問了一句身邊的周恢。
周恢已經習慣了太子不常將那個人的名字掛在嘴邊:“回殿下,今日是顧老出大殯,會稽郡主要送靈柩到城東門呢,折回來之後,少不得還得在顧府多留一會兒。殿下在路祭棚親自設奠的時候,才不過晌午。咱們的路祭棚已經是離顧府最近的了,照這麽折騰,郡主回來怎麽著也得夜裏了,殿下先別著急了。”
元澈皺了皺眉看向周恢。他著急什麽了。
因先前的叛亂,顧孟州出殯回鄉一事便耽擱了。如今叛亂雖然解除,但朱雀桁受損慘重,顧沈等幾家的房屋也有所毀壞。因此陸昭幾日前就向元澈請命,搬到顧府去助上幾日,既全了禮,也能照應一二。
元澈雖然同意,但放人出宮的時候仍是小心翼翼。原先都是命兩衛人馬跟著,如今添到了三衛。之後又命庫房揀選禦粳米數石,炒熟的五穀數石,太仆寺預備出殯所用儀仗、馬匹等,一並送去。每日還命膳房製作大量精致菜肴,作為賜食送到顧府。隻是唯獨在衣物上,元澈不肯讓霧汐為陸昭多準備。本來就是去住一兩日,準備那麽多衣物作什麽。
陸昭從顧府回來已經是深夜。雖然不願驚動各處,但因元澈送往顧府的東西太多,而顧府也知道太子多半是不願意委屈了陸昭,所以把大部分東西都給陸昭帶了回來,還添置了許多禮物。其中不乏有送給太子的。因此,就算陸昭不想驚動各宮,但數輛馬車浩浩****而來,很難不產生任何影響。
元澈已早早地派人前去接應,自己則坐在隔壁院中的小閣樓裏,饒有興致地看著底下人的忙忙碌碌。此次從顧府回來,比先前還多了三輛車。隻見兩個小內侍上前去搬箱子,卻無論如何也抬不動,後來又叫了兩個人依舊抬不動。
“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啊?”周恢也在閣樓上一邊觀望,一邊嘀咕,倒是比下麵的人還著急。
元澈倒沒注意這些,目光隻在人群中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幾個小內侍終是無法,不得已打開箱子,想將其中的物品分批運下。然而打開之後,四人相顧,又頗為無奈地合上了。
“謔,珊瑚樹啊。”饒是在宮內見過不少奇珍異寶,但周恢仍為眼前那株珊瑚樹的龐大與鮮豔折服。不過南方多舟市,交趾更連著南洋,無論是合浦明珠,亦或是象床瑤席,都不算什麽稀罕物。且南方豪族家資巨萬,動輒競豪鬥富,場麵比北方還要鮮亮十倍,這株珊瑚樹按顧家的家境,隻怕還不止一棵。
“顧家真是,這是哪是送還禮,倒像是押嫁妝。”話音剛落,一枚橘子便砸向了自己懷裏。
意識到惹了口舌之禍的周恢悄悄覷了覷橘子砸來的方向,斜倚憑欄的太子仍然慵懶地注釋的人群,臉上無半分慍怒之色。
見方才的玩笑話並未惹主人不快,周恢捧了橘子嬉皮笑臉地行了個禮:“奴婢謝殿下的賞。”
此時,陸昭與陸微也下了車。姐弟兩人並沒有先行回到重華殿,而是跑到後麵那一輛專門馱東西的馬車邊。陸昭似是對陸微說了幾句什麽,那小家夥便攀上了車。車上的最底層皆是些大箱子,越往上麵東西越多越雜。陸微踮著腳尖,艱難地夠著最上麵一隻八麵鑲寶的攢盒,然而揮舞了半天手爪子,連盒子的邊都沒碰到,倒弄得馬車搖搖晃晃。
那盒子太靠裏了。元澈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走下了閣樓。
“你先下來吧。”陸昭最終還是開了口。她繞著車身走了一圈,一番審時度勢後,決定從坡度較緩的另一側攀上去。
陸昭先將袖子挽至肘部,手腕勒住固定箱子的繩索,腳下一蹬便如貓兒一般躥上了馬車,馬車幾乎紋絲不動。此時一陣風吹過,青鸞色綢麵的裙擺迎風搖曳,隱隱約約勾勒出一抹纖直的腿線與盈盈一握的腳踝。她又觀察了片刻,左腳先踩在一隻牛皮革裹邊的木箱上,之後腳尖輕輕一點,似乎是一瞬間,右腳便穩穩地落在了更上一層的箱子邊緣。最後連同整個身體向上一引,便看到了箱子的最頂層。
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陡峭的箱子,一隻手臂攥著繩索,另一隻手探向攢盒。她的腰身繃得極直,如同冰綃一般,玉臂流光,白的幾乎透明,一對蝦須鐲在月光下,明晃晃地亮眼。
元澈站在一旁看的眼花,生怕這雙鐲子再晃下去,自己便會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最後他終是伸了手,替她將攢盒取下。
看到身後突然出現的太子,陸昭的目光有些驚訝,亦有些慌亂,竟不知一雙手腳如何安放。她站在箱子上,第一次與他平視,第一次看到了他峻冷眉弓,有著鮮卑人特有的深邃眼廓,還有一雙屬於漢人的、溫柔如墨洗的瞳孔。
似是被這樣看得久了,元澈反倒有些慌了。他一手抱住攢盒,另一隻手執起對方纖細的手腕,輕聲道:“快下來吧。”對方開始還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順從地搭了他的手,縱身一跳,輕盈的落了地。跳的那一瞬間,元澈隻覺得手中恍若無物,不自覺地將掌心攥緊了一些。然而冰涼指尖如同素練一般從他的手心滑落,刻意修剪過得指甲,輕輕劃了他的掌心一下,有一些疼,又有一些癢。
那一瞬間,陸昭也意識到了什麽,甫一落地,便有些緊張地向後退了半步,手也縮在了袖子裏,頗有一分謹慎乖覺的模樣。
氣氛有些微妙,而打破安靜的是站在一旁的陸微。他先猶豫了一下,而後走向前給太子行了個禮,然後道:“這是大表哥送給我們的糖貽。多謝殿下幫忙取下。”說完兩隻小手向上一捧,似乎等待元澈將攢盒放到自己的手中。
元澈一樂,這小家夥倒是很會說話,然而他並不準備物歸原主,隻道:“怎麽是送給你們的呢?孤這些日子往顧府送了不少禮物,這些都是你大表哥給本太子的回禮。”
陸微並不服氣:“既是給殿下的回禮,那車怎麽會停在重華殿前?”
元澈見他嘴硬,所幸也狡辯道:“孤的泠雪軒地方小,怎麽擺得下。況且你與你姐姐要先回京,這些東西自然也是與你們一道回長安,等到了長安便要送到東宮去。”
陸微聞言也不知如何辯解,但依舊眼巴巴地望著元澈手中的攢盒。
倒是陸昭先將陸微拉回身邊,然後詢問道:“殿下深夜前來可是有事交待麽?”
這次反倒換成了元澈語噎,搜腸刮肚許久,方才想了一個正經的事由:“後日是陸衍大殮,你明日要不要去嘉和殿看看,若有不妥當之處,好讓他們重新布置。”自軍變之後,陸衍的棺槨也被移到了吳宮內。
陸昭倒沒什麽不放心的,但還有些東西想送過去隨陸衍入棺,因此道:“殿下交待的事情,臣女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但臣女想明日去看一看。”
“好。”元澈點了點頭,開始尋思明日何時有空閑,“今日辛苦,你先好生歇著吧。”說完,還瞟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陸微。見小家夥仍不甘心,元澈掀開了攢盒的蓋子,取了一枚獅仙糖,當著他的麵放入口中吃掉,然後把攢盒丟給旁邊的周恢,一邊笑道:“總是吃這些怎麽能長個兒。大的不高,還帶壞小的。”說完,元澈從周恢手中拿走之前賞的橘子,丟到了陸昭懷中,然後翩然離去。
南國春天的風吹得又軟又暖,似含在口中的獅仙糖,甜著甜著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