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歸否

元澈聽罷有些驚愕,上庸的重要性以及崔氏所有動作的出發點,都是以楚國的變數作為考慮的。這一點他並沒有料算到。

亮出了最後的利害,陸昭也將條件鬆了鬆,她想,父母留在長安,應該是他最後的底線了。而陸家也需要有人在中樞,陸衝出質魏國,人際上無需擔憂,但因為不是嫡子,還是需要有父親的爵位抬一抬。

作為曾經方鎮出身的陸家,陸昭太清楚中樞與方鎮之間的連帶與關合。若隻有中樞而無方鎮外援,則中樞不能發聲。若隻有方鎮而無中樞,那些核心圈層的世族隨隨便便一個政策,一個大義,就能在輿論上把方鎮玩弄於股掌之間。隻有兩者相輔相成,方能發揮出應有的力量。這也是為何南方世族雖然投降,卻那麽熱衷於在太子這裏分一杯羹。

於是陸昭道:“殿下既然覺得放臣女父母留在江東不妥,那便放臣女族叔與弟弟留在江東。並且請殿下不吝吳郡或是會稽太守一職,賜予陸家,以保此戰無虞。”她頓了頓,看向元澈,最後仍是決定加上了一句過分的話,“虞衡依舊北調。”

“虞衡不北調,還任大銓選。”

“也好,那臣女也退一步,便如殿下所言。”陸昭輕輕眨了眨眼,其實她心裏根本不在乎虞衡是否北調,即便現在北調,日後也能重新調回江東。這個條件本身的作用,就是用來顯示自己的退讓。

意識到對方以退為進,元澈此時也知道這已經是談判的終點,而自己也走即將到她緊密織網的盡頭。他點了點頭,然後道:“你的局當真布了好久。”他的聲音格外的冷靜,“那麽煩請你告知,孤是何時入觳的?”

這句問話出於太子之口,實在算不上什麽高姿態,但卻讓陸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當白石壘破,我從袁措口中得知殿下被封為柱國將軍、持節、假黃鉞的時候。”

“我不信。蔣周二人的軍變,是在竹林堂那日你才知曉的。”元澈斬釘截鐵地否決了這個說法,並努力將這個時間線推後。

陸昭卻搖了搖頭,目光中是難得的坦誠:“曆代大規模征伐,六軍統帥,持節、假黃鉞、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才是正理。諸將各督軍事,已是殿下式微。至於蔣弘濟主攻京口,周鳴鋒主攻白石,殿下反主為客,屈作奇兵,便是殿下勢弱。如此微弱的儲君,如此強悍的世族,中間若有聯姻,尚可廢立,中間若無聯姻,那便隻有廢立。”

元澈望著眼前這個麵容清冷的人,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她看的太清,算的也太精。她克製內斂,懷柔百川,但就是這樣的克製最為致命,這樣的懷柔最是狠戾。

或許從她策劃了朱雀門一事開始,從策劃了兄長出逃一事開始,甚至於策劃了元洸玉璽一事開始,便已經喊出了自己最終的訴求。她要利益清楚的分割,人事嚴謹的安排。她還要做江南最粗的拳頭,來保證家族最平穩的著陸。

元澈默默起身,他望著她精致的高髻,望著她瓷白的麵頰,驚豔於她生菩薩般的低垂鳳目,亦憎惡於她阿修羅般的凶相畢露。他決定結束這場已經達成共識的談判:“既如此,會稽郡主,孤希望明日能在戰場上看到你的人。”

玄色的身影微微躬曲:“殿下會看到的。”

*

揚州大銓選雖然由虞衡擔任,但此時,太子還是擁有絕對的任命權利。翌日,元澈釋放了吳王陸振的胞弟陸明,並任命其為會稽太守。

而陸明被釋放之後,陸昭則迅速迎接叔父至營中,交割軍權以及糧草軍用事宜。隨後兩人即刻啟程去了吳郡祖祠,在宗族長老的見證下,將陸微過繼給了叔父為嗣子,當天又折返回營。由於太子僅放了陸明一人出來,其子女皆囚於建鄴。這一舉措直接降低了太子借其子女,反逼陸明的可能性,更將兩個嫡支在會稽的利益共同捆綁。

當一切妥當之後,陸明親率兩萬軍隊,夜渡秦淮,並在次日一早的血色朝陽下,突然出現在敵人的後方。被衝亂陣型的叛軍死於踐踏者不計其數。當主將周鳴鏑反應過來的時候,陸明的兩萬人已經在岸上完成了結陣。

元澈麻木地聽著這些消息,麻木地披上戰甲,率領著所有精銳,忘死一般衝向敵人,而後麻木地將手中的寒刃砍向敵人的軀體。

腹背受敵的叛軍瞬間崩潰,最後以周鳴鏑被斬於陣,精銳親信盡數戰死,卑微屈從者請降,作為整個叛亂的終止符。然而震動魏庭的並非戰役的勝利,而是皇權踩在世族的肩頭再度崛起,是陸家踩在了東宮的肩頭再度崛起。

於此同時,對於五皇子元洸偷竊玉璽一事,幾番平衡,幾番決策後,朝廷也給出了一個說法。起先,五皇子與陳燦皆否認偷竊玉璽一事。隨後,陳燦以策動隨侍保寧為五皇子偷玉璽邀功而認罪。半月後,保寧回長安自首,對定罪亦無辯詞。最終,今上以佞幸有罪、皇子無辜定論,陳燦保寧二人伏誅,五皇子元洸不必回朝,直接就國於浮陽縣。

數日後,今上又念五皇子質居之功,增封一郡,為渤海王,一時間朝野清晏,未央、長樂兩宮相安。

會稽聯軍在清掃完戰場之後就地修整。陸昭趁著夜色將叔父陸明送至渡口。如今戰火彌消,為了避免太子再度扣押唯一一個執掌方鎮的陸氏嫡支,大營本部將旗與儀仗皆未動,陸明僅由兩名貼身護衛陪同南下。

“叔父此番辛苦,如今戰事已靖,叔父可安心南下。”陸昭將叔父扶至船艙內,又將打點好的物資命人抬上了船,“我已將微兒留在昭陽別苑,江東再造,家族再興,多有所耗,苑內物資叔父自取即可。”

臨行前,陸明仍是不舍道:“昭兒真的不與叔父一起南下麽?會稽如今淩亂,昭兒才華自有用武之地,何必囚於長安金籠?”

“會稽有叔父執掌足矣。”陸昭目光如湛湛秋水,“我有宿仇未清。”

次日,江東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和景明。春風拂衣,春風拂髻,玄色的深衣與黛色的發髻倒映於河麵上,染上了一絲柔和的綠意。清晨的秦淮河岸,一首蒼涼悲壯的小雅《出車》伴隨著櫓棹的鈍鈍之聲,河水的涓涓之聲,在秦淮河上嫋嫋回響。數百支走舸排於秦淮河上,大有斷流之勢。陸昭坐於最後一隻船的船尾上,依舊是風招袖袂,如謫仙一般。

隨著聲勢漸漸浩大,提前埋伏在兩岸上魏軍的弓兵也悉數起身,弓弦拉滿。元澈立於軍台之上,在他身後的左側,是被魏軍持刀圍住的所有陸氏宗親,他身後的右側則是此次出力的各個世家的首領。元澈目光陰騭,慢慢抬起了示意放箭的左手。他是絕不會放她走的。

小雅《出車》一篇分為四段,而陸昭船隊所唱僅有最後一段描寫凱旋歸鄉的場景。“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醜,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於夷。”這一句頌春景,訴歸情,可謂貼切,但最後一句的清繳蠻夷,用意卻有些陰險。

自古夷多指不服王化的南人,‘淮夷蠻貊’,‘及彼南夷’便是此意。這些自會稽而起的將士,既是為‘赫赫南仲’而戰的勇士,亦是急於歸鄉,不願囿於‘赫赫南仲’的狁夷。發起這首歌的人似乎早已料到自己深陷埋伏,一行人麵對劍拔弩張的魏軍依舊不亂,歌聲更為戚哀悲涼。這其中自有慷慨激昂的自辯,亦有從容赴死的自悲。

岸上的南士族長們目光幽微,神色晦暗。建鄴城內的南人聞此歌聲,亦有惶惶難安唯恐禍事臨頭之感。

魏鈺庭走到元澈身邊,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個年輕儲君為何如此執念,他按下了那隻抬了許久的左手,道:“殿下已經功成,實在不必為一人如此。”

為什麽放她歸去才是最好的做法,為什麽她的去留遠不如平穩的局勢來的重要。一向穩重的太子第一次向內心發起了叛逆的質問,而這個質問旋即又被心中的家國天下,被心中的大義責任迅速地按下了,如此弱小,如此微不足道。

最後一批船隊平安地從伏兵麵前離開,最終弓箭手放下了拓弓,甲衛收起了白刃,元澈慢慢轉身,沿著堤岸上坡,準備回城。

“殿下。”

她的聲音如玉聲清越,隨春風起於青萍之末,舞於雲影之下,徘徊於蘭草之間,翱翔於激水之上。

元澈轉身回頭,大片的陽光此時灑滿堤岸。她下了船,走進這片陽光裏,微仰著頭,眉目如畫,麵映清暉,仿佛最幹淨的玉奩,最澄明的鏡天。她解下了緊束的高髻,一頭黑發如飛瀑傾瀉而下,纖長的手指扣合,抵於額前。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年輕太子的心仿佛沉了一下,此時他終於知道,這顆心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了。

“那便一起回去罷。”元澈轉身,帶著仆從與內侍,士兵與親衛,現在的臣子與未來的臣子,走向返回建鄴城的道路。他不曾再回頭看向後麵,他知道她在緊緊跟隨。他遐瞻遠眺,望著眼前的高空長川,鶯飛草長,此時的春光仿佛比他來的時候更加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