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談判

聞得兄長死訊,周鳴鏑率軍連攻三日,折損近萬人,建鄴城仍未有絲毫缺口。作為守城一方,元澈與南人的聯軍在人員上折損不多,但在守城器械及箭矢上損耗極大。且城門已經過兩次戰爭,修補亦未及時。因此,若敵軍仍是強攻,城破指日可待。而對於周鳴鏑來說,是有這樣的資本的。如今北方蔣、周極其姻親世族皆有援軍趕到,前線人員數量隻增不減。

戰況到了第五日才有所轉機,崔惟仁已說服京口等地守將摒棄蔣弘濟,京口原守將已在港口集結舊部,準備於水路攔截敵人。另外,崔諒部也向朝廷請命東援,但朝廷回複遲遲不到,崔諒多少猜出蔣、周兩家也動用了朝中的力量,從中攪局,因此未等詔令,便已派先鋒軍順江水而下。隻是冬季江水水位較淺,水速較慢,抵達尚需時日。

元澈獨立在建鄴恢弘的門樓上,傍晚的江麵,夕陽斜照,雁騁霞輝,舳艫千裏,旌旗蔽空。他知道身後的南方亦是飛艫載卒,竟水浮川,鐵馬銀鞍,陵山跨穀。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姿容清冶、明肌勝雪的她,蘭衣蕙帶,璧馬紅顏。那些追隨她的,臣服她的,終究將與她一道,走向他身後那條最為脆弱,最為致命的道路。他等待她的笑貌含春,亦等待她的窮圖匕現。

但元澈沒有想到,自己等來的是一場談判。

正月元宵過後,蔣、周叛軍聯軍攻破建鄴西城門。崔諒因地緣離荊楚太近,亦有借道楚國被背刺的隱憂,因此援軍不過兩萬人。到達建鄴航段,便開始抵抗剩餘叛軍南下,分割戰場。而王氏亦秉持著口頭承諾,隔空喊話的一貫姿態,隻在物流上不再為兗、豫輸血,部曲逼近蔣氏本家,給予壓力。這導致元澈所麵臨的是背水一戰,輸無可輸的五萬叛軍,氣焰極其囂張。

西門既失,元澈親率眾人死守內城的翁城門。此時元澈本部已折損近一半,南方世族亦損失慘重。夜晚攻勢退去,元澈在前線城牆上巡視。士兵們將傷殘病弱抬走醫治,清理出還能用的盔甲武器和攻防器械。此時馮讓匆匆趕來,對元澈道:“建鄴東南發現一隻由南人組成的軍隊,大約兩萬人,以會稽陸氏為旗號,如今已經兵臨城下了。他們的首領……也就是郡主,想和殿下談一談。”

“怎麽?不是申請入城嗎?”元澈的語氣中透露著極大的不滿。放走陸昭南歸會稽之後,他想過,若是最壞的情況,她會以何種姿態出現。他情願她帶著國仇家恨與一腔怒火歸來,也不願麵對談判這種冷靜而克製的態度。前者他可以猜測他們之間的情誼的重要性僅次於家國天下,而後者他隻能承認,他們之間的情誼的的確確不如利益。

元澈最終答應了。

談判的地點選在了秦淮河上一座老舊的船塢之中。幾隻陋船被拴在渡口處,如枯葉一般浮浮沉沉,一輪明月挑上夜空。月光由河麵一路普照於岸邊的柳樹與蘆葦,卻最終無力照亮船塢中安靜的內室。

這間船塢內室由一道門隔開南北兩間,南北通道分向碼頭與街道兩方。陸昭走水路乘船而來,而元澈從陸路而來,這間船塢的選擇可謂十分得宜。按照約定,雙方僅帶了護衛各十人,而元澈還帶了魏鈺庭隨行。

元澈後到,此時隔門半開著,南間能隱隱看到一抹纖細的人影,但卻非她素日所穿的淺素顏色,而是一身玄色的深衣。深衣之外另罩著一層玄色銀條紗,中間由一條黑緞織金的束腰一掐,她原本腰線就比旁人稍高,作如此打扮,反倒顯得身材修長。

“臣女見過殿下。”似是聽聞人聲,陸昭起身,向元澈施禮。

此時隔間門已完全打開,元澈擺了擺手,冷笑道:“事已至此,何必再鬧這些虛禮。”

陸昭道:“還請殿下相信陸昭,事情遠非到了所謂‘至此’的地步。”

似乎是考慮到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絲請求的成分,原本心情已經差到極點的元澈終究是鬆了口:“起來吧。”對方起身的時候,元澈用餘光瞥了一眼,她發髻齊整嚴謹,麵容不施朱粉,卻仍幹淨如洗,看來這一路上並未受顛簸之苦。

元澈也曾聽聞南邊的情況,陸昭南下以後,沿吳郡和會稽郡一路布施散財,有恩有威。到了會稽之後,除了招攬當地民眾,亦拿出了陸氏一族養的八千精兵。物資人員一路沿破岡瀆北上,可謂聲勢浩大,元澈雖坐鎮建鄴,然而想不知道都難。

元澈道:“你既有談判之意,不妨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陸昭既聽了,便起身道:“叛軍環伺,陸昭願領南人為君分憂,但想以陸氏嫡支留在三吳,不入西京,虞衡調任江北作為條件。”

這是兩條極為人君所不忍的條件。若留陸氏嫡支在三吳,那這場仗滅的是誰?若將虞衡調離江北,這些打成鐵板一塊的南人豈不更要反了天?

元澈此時怒極反笑:“郡主抬舉孤了。無論是封爵遷居的旨意,還是虞衡任命的旨意,皆出自陛下之手,即便是孤也無法改變。更何況如今北遷的都是舊國罪臣,虞衡是第一個投降魏國的功臣,北遷之舉隻怕會使功臣們寒心,於大局無益。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江東動**,才是大事。”

陸昭原本就沒想這對方會答應這個條件,開始談都是要把最過分的條件先提出來,然後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最終找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因此她聽到元澈的拒絕後,語氣仍是波瀾不驚,開始細細為他剖析盤算:“殿下如今與蔣、周等世族交惡,兵力上亦相差懸殊,崔氏雖然有心襄助,但那些軍隊不過是杯水車薪。如今對方至少已有五萬人,兵力相差懸殊,殿下勝算不大。拿陸氏宗族的未來,換殿下的命、殿下的未來與魏國未來,並不虧啊。”

幾乎是對這種清冷理智的眼神出於本心的不喜,元澈撇了撇頭:“如今陸氏宗族的命都掌握在孤的手裏。你此番南下興兵,打的是你父親的旗號。若因小節而使父母宗親身死,即便你苟活於江南,又如何立足呢?”

燭火的微光照在對方那半張清雋的麵容上,湛湛鳳目似被秋風掀起一絲波瀾,元澈覺得自己心中也被掀起了一絲波瀾,不由得嚴聲寬慰道:“你若擔心失勢而威脅到陸家安危,倒是大可不必。父皇一向寬仁,殺伐甚少,遺族皇室如今都在長安京畿附近安居。你父母過去,富貴一生不成問題。況且父皇已封你父親國公之位,又領京兆尹一職,可謂權位並存,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最後一句頗帶私人感情的話,落在對方的耳中,仿佛激起了一片漣漪。她甚少有動怒的時候,然而聞言之後,語氣中已慍怒之意:“京兆尹?誰做過京兆尹殿下難道不清楚嗎?如今京畿勢力錯綜複雜,遺族和部落尋滋鬧事,這個位子有多得罪人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倒也是權,倒也有位,隻怕最後要落得被權反噬,登高跌重的下場吧。”

最早之前,慕容鮮卑一代雄主慕容垂便屈居於氐族,曾做過京兆尹一職。當時大批流民以及戰敗國的世族人口遷入關中京畿,人命糾紛幾乎不斷。慕容垂不得已趟了這一池渾水,絲毫不敢鬆懈。即便如此,王猛仍懷疑其心欲除之,假借金刀之命而逼殺其子慕容令。算到底,這位慕容垂還是如今大魏開國國君的舅爺爺呢,這都是老故事了。

至於寬仁麽,經曆了易儲之變,借世家之手,將親近涼王的臣子驅逐的人,能有多寬?遺族之後多死於非命,或被分化流放,背後的君主,能有多仁?隻是這兩句頗有謗君嫌疑的話終究沒有被陸昭說出口,但太子的逆鱗還是被觸碰到了。

“這是你第二次妄自揣測了。不要太放肆。”他也是未來的君王,本著一種同生同命的心態,換做自己也很難忍受這種小心思被人當麵戳穿的一幕。“不管你是怎麽想的,你的父母都是一定要去長安的。至於京兆尹的事,若你父親不喜歡,孤可以為你斡旋。”

最後一句話中主語的忽然變化,讓魏鈺庭心裏有些隱憂。兩邊看著都是極其理智的談判人,但太子似乎這一次先做了讓步。其實按理來說,兩邊都不算樂觀。陸昭那邊不能容忍家人殞命,但相比於太子這一邊,其實退路更多。

太子若身死此戰,那也是死在北人手中,南人即便受到北方世族的清算,但終究不傷根本。陸氏如今兩個嫡子都在外麵,最壞也是退保會稽,到時候北方世族解決了太子,還要互相傾軋一段時日。陸家便可借這個機會緩過氣來,家族還能延續。但這樣做,之前保衛建鄴而犧牲的人,以及南方各家所有的付出,隻怕會付諸東流。陸氏即便可以存活,但聲名也會爛到骨子裏了。

而太子這邊情況已經十分危急,且自身也無更多斡旋餘地。最好的情況是太子極力往後拖延,等待崔諒等世族的援助。但是能不能拖得住就很難說了。

這兩點想必雙方都是很清楚的。

陸昭聽完,思忖片刻道:“殿下若無臣女這兩萬人,最好的情況便是拖至後期,等待各家利益權衡後,幫助殿下將周、蔣二家吃掉。但殿下有沒有想過,崔家願意幫助殿下,還是因為上庸聯係荊州緊密,楚國未除,想著日後殿下是要重用他家的。但若戰局拖得太久,上庸、荊州皆空虛,楚國又怎會作壁上觀?對崔家來說,殿下的恩重不過是錦上添花,荊州的存在才是生死存亡。若楚國異動,崔氏必會班師回援,怎麽會管殿下的死活呢?”

最後一把刀,到底是捅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