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納降
陸衍的大殮之禮結束後,虞衡乘車從吳宮西門出發,準備回到居所。車輛出皇城未遠,隻見之前常走的道路上有兩名彪形壯漢扭打,虞衡驚魂未定,連忙命車夫改道。
車子進入一條無人小巷,此時雨也愈發地大了起來。虞衡坐在顛簸的車內左右搖晃,腦海中仍回想著會稽郡主凶狠淩厲的目光。忽然,車子停了下來,而虞衡在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車夫的名字後,麵對無人應答的寂靜,恐懼的淚水終於不可自抑地流了下來。
當虞衡被亂刀砍死於窮巷的事被寫入奏疏傳入台城後,魏鈺庭僅僅是看了一眼,便將奏疏放在最下層那些從來不被太子閱覽的文移之中。
那些刺客多半是南方世族們派的。雖然魏國本朝一改律法,不再對複仇者施以寬仁的處罰,但因尋仇鬧出的任命依然不少,而大多數地方政府也選擇性無視掉了這些案件。
坐在魏鈺庭身旁的年輕文員看到這一幕有些驚訝,壓抑許久之後,終於向自己敬仰多年的前輩道出了不解:“前輩素日教我士大夫當以風裁自持。虞衡以兩千石之位身死街巷,前輩為何要將此事壓下?”
魏鈺庭此時在撰寫公文,聞言淡淡道:“此宗族仇隙,自有鄉法決斷。你願做鐵肝禦史,豪族也要有金剛肚量來容你啊。”
然而對方聞言卻依舊慷慨激昂:“這些豪族世家勾連鄉裏,藐視王法,怎能一味容忍。”
魏鈺庭看了看眼前忽然發聲的年輕人,他們俱是出身寒門,從最低一級的文員做起,一路攀升。鄉塾所教,不過是將四書五經中的大義解讀一番,然後背誦。但對於這個世道是如何運轉,權利是如何分配,他們沒有世家耳濡目染的上層資源,一切隻能靠自己去體悟。
或許有著前人鑿井後人飲水的願景,魏鈺庭在麵對這一頗為鋒利的提問後,決定將自己數十年來所得盡數告悉:“天下無處不有仇隙。況且自古皇權不下縣,而一縣之地的官員也不過一縣令、數吏員而已,刑獄難明便是常態。因此血親複仇一事,多靠地方長老調節以及豪族自治。而皇權隻有在矛盾最激烈,涉及天下安穩的頂級門閥鬥爭時才會出手。”
年輕人仍是不服:“即便如此,有司事既已上報,事關兩千石大員,殿下理應過問。”
魏鈺庭聽完,放下筆:“這樣的事處理起來並非你想象的那麽容易,各家利益與情緒都要照顧到。這種事全國各地每日不知有多少件,若開了先例,那麽地方必然會放手不管,進而全部交與太子與今上。怨望與世仇如同森林野火,奔赴火場的人若不能將其撲滅,便要承受引火燒身。到時候你我便是引火之人。罪不在今上,罪不在殿下,就隻能罪在你我。”
說完,魏鈺庭將已經分好類的奏疏文移放置托盤中,動身前往太子的居所。
泠雪軒內,元澈正與兩位司禮官商量納降禮的籌備之事。另外,納降禮過後,陸昭一家便要北上長安。因此,車馬安排,甲衛調撥,以及路上所需物資都要提前準備。東西既要齊全實用,也要合乎規製,幾人著實廢了不少心思,商討完畢後,兩位禮官魚貫而出。
此時各地奏疏文移已由魏鈺庭送至閣內,元澈拿起最上麵一本,奏報的署名他並不認識,仔細讀來不過是最簡單的問候之語。直到將文書展開至最後,方看到一張小小的字條。
陸歸仕於涼王。
元澈抬頭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主簿,兩人心照不宣地同時黯下了神色。
傍晚飯後,元澈喚了司巾婢女安禾來篦發。此時周恢捧了納降禮晚宴的出席名冊來,讓元澈過目。元澈寥寥翻了幾頁,便放下來。
宴席原不忌男女,但因此宴席曆來不乏將帥借酒鬧事,將戰敗國家的女子們呼來喚去,侍奉茶酒,調笑娶樂,到底是一樁屈辱。因此元澈在幾日之前便免了吳國宗室女子出席。
“把會稽郡主的名字加上去。”元澈的命令簡單直接。
這卻難為了周恢:“殿下要單請她,總得有個由頭。況且曆來納降,宗室女出席,多是彈琴歌舞,單單請人出席,從古至今誰也沒那麽大麵子。就算請來了,人要坐哪呢,殿裏全是男子。”
作為戰敗國家的皇室女子,在這種場合上側席作陪乃是常見,並非憐取美色,而是示辱。前朝末年間,冀州牧呂坤擊敗燕國,慶功宴上燕國國君親自奉酒布菜,擊節起舞,儼然一老奴姿態。
元澈說完又喚了剛剛被遣出去的司巾女婢安禾入內,問:“你們吳國公主都會些什麽?”
安禾看著房間內的架勢,早已惶恐萬分,一時間囁嚅出兩個字:“琵琶。”
回憶起在思危閣看到她那日,居然擅改曲譜,堂而皇之地炫技,元澈忽作滿臉鄙夷,嫌棄道:“鄭聲亂雅,不合時宜,沒得掃孤的性。”
然而想到要讓陸昭在眾人麵前歌舞,元澈心中終究是有些不舍,於是隻道:“那就讓她侍奉酒水吧。”
大禮之日當天醜時,由吳宮正門以北的中軸線上,已俱是來往的內宦侍婢。待寅時,天色雖還黑著,但甬道上的閑雜人等已減了不少。
按大魏禮製,受降儀式原共分四場。其中第一場便是郊迎,即前吳國皇室公卿於建鄴城外跪迎納降之人及龍旗、龍幄,並獻以白壁數雙,以喻太平安和之意。但因陸歸據守石頭城,與吳宮相望,因此郊迎便改為殿迎。吳國皇室隻需在西側殿宇跪侯旨意即可。
然後是魏國主將獻俘、授馘於宗廟。因元澈兼具主將與人主雙重身份,故召資曆最老、假豫州刺史的王襄領眾將領獻俘。又因在吳國,無太廟,便設祭壇,使人拜之。
納降禮後便是宴飲,宴飲設在承明殿。此時殿內燈火輝煌,鎏金杯盞搭配鑲寶雕花的盤碗,將有著鮮卑血統的魏國皇室審美,表現得淋漓盡致。
大殿中央是一方碩大的酒鑒,此時大鑒上的蓋子尚未除去,但酒香早已四溢,大有今夜讓眾人一醉方休的架勢。
周恢先叫來此處的六個分掌食、酒、果、燭、傳膳、歌舞的管事,囑咐了幾句,又分配了十六名侍女侍奉東西兩邊的上席。最後點了陸昭,指了指最上席後麵的柱子:“娘子先在此處候著罷,殿下少頃便到了。”
他人皆忙,陸昭一個人站在柱後麵靜靜等著。不過多久,眾人便開始陸續入殿。
最先進來的是吳國的皇族們。以陸振為首的陸家嫡支由一眾甲士押送,坐在最前方西席。其次是眾將領及官員們入內,這些人入內的時候,陸氏眾人皆要起立行禮。到了最後麵,才是太子的儀仗。此時,所有人又站了起來,行了大禮。一時間,滿目皆是貂蟬綾羅。
元澈遠遠便看到了陸昭,依
禮儀規製,她今日並沒有穿素色衣裳。原本鋒利的雙眉重新細細描過,如青山峰蹙。湘妃色的綾綢褙子搭了一條綰色襦裙,更襯得胸口脖頸欺霜賽雪,宛若傍晚綺霞映照流雲。他甚少看到她穿著豔麗的模樣,此時隻覺得如此絢麗的衣服,倒讓本人更加冷清了幾分。
主禮者是詹事主簿魏鈺庭。自下方東西首座,所有臣工將領及陸氏宗族,皆起身而拜,頌祝禱之辭。
陸昭隻覺恍惚又回到了上一年,美酒佳釀,鍾鼓饌玉。那時,她旁邊席上的坐著的人是她的爹爹,然後是她的兄長,而坐在她旁邊的是陸衍。那時候管教她的阿婆極嚴,不允許她吃太多甜食,每逢這種筵席,陸衍會將一些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蜜餞給她,放在她掌心裏。
掌心傳來了熾熱的溫度,將陸昭從遐思中拉出的是元澈的手。
不知什麽時候,元澈已走至陸昭身邊,拉著她的手領她坐在自己的身旁。在一邊侍奉的周恢亦不由得愣住了,他原以為隻是讓陸昭侍奉酒水之事,並不入席。見此狀連忙又喚了人來,增添了一副碗筷杯盞。
坐在下麵的陸氏宗族皆低頭不語,對太子此舉恍若不見,亦無喜怒之色,因為這樣才是對自家女兒最好的保全。然而其他人開始兩兩相視,甚至有幾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幸災樂禍者、驚愕萬分者皆有之。
太子設正宴,多以八盞酒為限,即臣僚敬酒八輪,飲完一輪再由侍者將杯盞滿上,飲完八盞則宴會結束。其間加以鼓吹數曲,又有梨園法部置小部音聲和唱,熱鬧非凡。每奏新曲,更有宮嬪身著綺羅,櫻歌柳舞,一時間,明星熒熒,綠雲擾擾,繡出一片繁華景象。
陸昭與元澈兩人雖並坐一處,卻並無任何交談。
待飲到第六盞後,侍者報下一個節目在殿外丹墀前的廣場,乃是秦淮河著名的煙火表演。元澈遂與眾人出殿,行至一半,回頭看了看仍然立在原處的陸昭,道:“你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