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鬥書

陸昭望著眼前的人,記憶中他一向四平八穩,不曾有過這樣急忙的質問。

因此她聞言先是一怔,而後才回話道:“昨日聽長輩們說,白石壘有不少和陸衍一起戰死的子弟,屍骨已經領認回來了。祭奠應該就設在這幾日,我想為他們撰寫祭文,以代父親致哀,亦感念他們對陸衍的回護之恩。隻是不知戰死的子弟具體是誰,各從哪家,因此想向殿下討要一份名單。”

元澈此時已經坐定,一邊聽著她說,一邊盯著幾案上的一方桌屏,左手手指輕輕敲擊著幾案的邊緣。等陸昭說完,他方才開口道:“以祭文邀名,你這如意算盤打的未免太好。”說完側了個身,目光轉向陸昭,紺青色的襴袍如水一般從坐塌上流瀉而下,“名單可以給你,隻是祭文隻能以孤的名義交與各家,不能著你父親的名諱。”

陸昭點頭道:“祭文本是誠心之作,倒無關乎署名,但求問心無愧罷了。況且若能以殿下的名義交與各家,反倒更是榮耀。”

她說話的時候不疾不徐,如靜水深流,仿佛不關心署名到底是誰,也不大關心以太子的名義到底榮耀不榮耀。

元澈原先是想令陸昭知難而退,因為不知為何,總覺得她若無緣無故主動找上自己,一定是有所圖謀。畢竟自己主動找上她的時候,都會被暗裏算計些什麽。如今見陸昭如此輕鬆的應了,反倒覺得更加可疑。

畢竟各家子弟叫得上名號的,戰死者也有十三、四人了,這十幾篇祭文因每人身份不同,性情各異,因此每篇文章幾乎都要獨立撰稿。再加上祭文莊重,多用駢用對,即便篇幅不大,但這樣的數目寫下來,隻怕也要搜腸刮肚。而最終的賢名還要落在別人的頭上,怎麽看都是不劃算的生意。

元澈越想越覺得古怪,因此並不氣餒,繼續加大難度:“既然是以孤的名義祭奠,那便算是誄文。既是誄文,則開頭必有序,前麵還需列小傳,記生平,頌德勳,後接韻賦,以表哀思。最後四字誄辭收結,方是正理。依孤的性子,既然寫了,就務必要盡善盡美,製式上不得有半分馬虎,還望你也能做到。”

“這是自然。”又是一句簡單幹淨的應答。

元澈已對刁難失去了耐心,聞言之後,騰地坐起,對一旁伺候的周恢道:“你去找魏主簿,讓他把白石壘一戰吳軍陣亡敵將的名冊找出來,勿有遺漏。”

不一會兒,周恢便從正殿回來了,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名冊。元澈一看便笑了,依這名冊的厚度,應當不止是將領的,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士兵隻怕也錄了進去。

元澈命周恢將名冊放到陸昭跟前,然後指了指道:“就是這些了。”

“怎麽這麽多?”陸昭皺了皺眉。

元澈被她問得一愣,旋即皺眉道:“嘖嘖,這件事孤也苦惱。其實無論高門寒門,貴賤嫡庶,皆是江東子弟。白石壘一戰慘烈,孤有心為這些人祭奠,奈何手下文員實在不多。這又是極重要的事,除卻魏主簿,其餘人文筆皆不甚佳,隻怕辜負英雄。”說完忽換了一張笑臉,“不過你既然來了文書處,倒可分憂一二。想來郡主清詞妙筆,必不負此任。”

陸昭聽完,已是一副極其不情願的樣子:“既然是要列小傳,這麽多人,殿下難道要讓臣女挨家挨戶走訪麽?”

元澈瞥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當孤的文書處是這麽好進的麽?不過你既進了文書處,孤也不會薄待了你。如今文書處的薪俸是每月十二貫錢,祿米五石,正奉之外還有茶酒薪炭鹽補貼五樣。如今你吃穿用度皆是官中出,這些祿米和補貼到時候也可折算成錢,一並發放。”

元澈一麵為陸昭算計著這筆細賬,一麵命周恢將一張小案放在自己座位的下首處,又讓他將名冊放在一旁,另布置了筆墨紙硯,而後道:“你不便在正殿奉職,就在這裏寫,孤素日便在此處坐,料想也不算委屈了你。按照班次,文書處一月休沐四日,冬季卯時點卯,申時便可離開公署。”說完看了看窗外的日頭,“如今時候尚早,你麻利著些,孤還急著要呢。”

陸昭見他如此認真地玩笑,也甚是無語,見元澈已經站在門口,便走過去施禮恭送。卻不料元澈一轉身,反而走了回去坐在正坐上,隨手拿了一卷《春秋繁露》來讀。

元澈手中拿著書卷,斜靠在憑幾上,餘光瞟了一眼方才送別不成略顯尷尬的陸昭,語氣慵懶道:“別在那站著幹耗,那薪俸孤可不是白給你的。”

此時周恢也皮笑肉不笑地向太子下首處那方書案上抬了抬手:“郡主請吧。”

陸昭也不想做無謂的抵抗,隻低低地應了一聲是,便走過去坐下。元澈手下周恢等人也不管她,隻見她自己研好了墨,打開一份名冊,瀏覽了一遍,便開始書寫。

窗外早春的日光如同瀉金,灑在兩張幾案上,一邊年輕的小娘子素衣勝雪,輕援翰墨,另一邊的公子斜倚竹榻,手執書卷。難得看到有如此歲月靜好的一幕,周恢回了個身,悄悄打了個哈欠,調了調腿腳的重心,躬身低頭,準備站著打個小盹。

元澈也不理會,依舊坐在那看書,看得倦了便走一走,偶爾走到陸昭身後,看了看已經寫好的誄文。她寫的極快,文不加點,片刻功夫便已作出三篇。隻見那墨色如新,字跡清貴華麗,字體也並非她之前用過的館閣體,倒像是自己獨創,筆鋒淩厲,多骨少肉,陰勁透紙。

元澈此時也耐不住技癢,從閣中尋出一卷質堅雪白的澄心堂紙,裁好鋪開。他也不勞動旁人,自己研磨,之後執筆亦端坐書寫起來。寫到一半,他偏了偏頭,看到依舊在一旁奮筆疾書的陸昭。她脖頸雪白而纖細,神情安然而平靜,頭上皆是如常的整套素色珠花,倒是昨日那支丁香色點在左鬢的一枚花綴子不見了。

元澈停下了筆,目光黯然道:“顧老的事,你都知道了。”

妍捷的筆鋒頓了頓,最終重新落在了紙上:“嗯,我知道了。”

時至晌午,泠雪軒已經差人過來問擺飯事宜。而東暖閣內心照不宣的兩人,幾乎同時完成了送往顧府的祭文。元澈將書好的祭文端詳了幾回,頗為誌得意滿,又看了看陸昭寫的,忽然向周恢道:“你過來。”

迷迷糊糊的周恢打了個挺,回過神來方知道太子是在叫他,連忙走過去。

元澈問:“你看是孤的字好,還是她的字好?”

周恢象征性地瞧了一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殿下的字好。”

“那你倒認認看哪副是孤的字。”此時兩幅字還未署名,而元澈此次所書也並非素日用的字體,而是用了與陸昭一樣的字體,因此這一問反倒讓周恢噎住了。

元澈也不難為他,隻道:“送給魏主簿,讓他過目。”

片刻之後,周恢複又進了東暖閣,指了指其中一幅道:“魏主簿說這副字寫得更好些。”

“如何?”得到誇讚而神采飛揚的太子對陸昭道,“孤到底比你多用了幾缸墨汁。”

陸昭好奇,從元澈手中接過兩副字,左右對比了一回,隻淡淡一笑道:“確實如此。”

元澈見陸昭順勢而言,不做糾纏,反倒覺得無趣,思前想後,大概自古文無第一,她心裏未必服氣,不過性格使然罷了。最後,兩人還是各題了名字,元澈將兩副字重新交到周恢的手上:“送至文書處,讓底下的小吏仔細裝裱。再去備兩套素服,下午孤要親自吊唁。”

聽明白了是兩套素服,周恢道了聲諾,又問:“那午膳……”

此時陸昭起身道:“那臣女先行告退,回重華殿陪父母用飯。”

元澈似是對陸昭的話充耳不聞,抬腳便往外走,一邊一臉不耐煩地對周恢道:“回泠雪軒。孤哪裏有閑工夫和她在這耗。”

元澈回到泠雪軒,胡亂吃了幾口飯,又交代了馮讓今日城門布防輪換之事,最後實在困倦,便回到閣中小睡了片刻。待醒他來時,隻覺早已過了一日一般,抬頭看了看天色卻不像,一問周恢才知睡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又問吊唁的祭禮是否準備妥當。

周恢道:“都妥當了。會稽郡主已經換好衣服了,正隨車駕在外麵候著呢。”

元澈點了點頭,但早已起身,匆忙穿了鞋。周恢不料他竟這般迅速,連忙命人將準備好的衣服呈上來,幾名內侍匆匆忙忙為元澈換上,又重新梳了頭發,正了冠冕。“行了。”元澈不等內侍將氅衣為他披上,直接將其拿在手中,一邊出門走到院中,一邊將大氅一揚,披在了身上。

元澈正要登車,隻見陸昭已婷婷立在馬車旁邊,身後還跟著同樣穿白的陸微。

元澈原本身材極高大,吳國的安車又偏小,是擠不下三個人的。

“怎麽還有這個小東西?”元澈停下腳步,皺了皺眉。

“不是……”周恢看了看陸昭,又看了看太子,一臉茫然,“一直有的麽。”

然而還未說完,便見元澈自蹬了馬鐙,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