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晨

顧孟州的溘然而逝給本不平靜的建鄴上空,籠罩了一層巨大的陰影。早上從朱雀桁至建鄴東門各坊,皆為顧老鳴鍾致哀。同在朱雀桁所居的沈家、賀家也命家人仆從撤去府上紅燈,另備上一份厚重的祭禮,前往顧府吊唁問候。

鍾聲嫋嫋****傳入吳宮內,重廊下的陸昭忽然駐足,抬頭望了望天空,幾隻鴉雀被驚得撲棱棱地飛起。老樹枝丫上最後幾片枯葉也已掉落幹淨,在整個嚴冬的摧枯拉朽之下,於春日即將到來之前枯萎而死。

陸昭默默將頭上一枚丁香色累金珠花取下,放在了霧汐的手中,然後繼續前行。至父母所居的正殿,顧氏的貼身侍女瓊瑰正察看早膳茶湯等物,見了陸昭便引她進了殿。陸微起得較早,已經先到了,便與陸昭一同前去問晨安。

陸振抬頭,見陸昭穿的依舊是昨日請安的衣裳,但頭上的那枚丁香紫的頭飾今日卻不見戴,大約也知道出了事情。讓二人起身後,陸振先命人擺飯,一家四人分兩桌而坐。相較於太子飲食的規製,吳王陸振的飲食上僅在器具方麵略減,但早膳菜色皆如以往。因現在與子女所居一處,幾名廚子難得頗有眼色地在菜量上添加了不少。

早飯四人皆是無話,陸微昨日疲累,腹中饑餓,吃的比平日要快些,一邊吃著,一邊偷偷望向上首的母親。然而筷子還未將那枚醉鴨放入口中,見母親淩厲的目光掃了過來,陸微一下子邊放慢了筷子的速度,很是老實。

陸昭略用了些粥羹蝦鯗,見上首的父親已用完飯向自己看過來,便自覺放下碗筷,跟隨父親前往後堂。

陸振如今年逾四十,身穿一件藏青色襴袍,自吳國滅後,身形略比往常消瘦了些,但精神尚好,又有在行伍時身體的底子在,氣質上仍看的出有著割據一方的梟雄底色。

待確認四周無人時,陸振方道:“這一月以來,我兒籌謀縝密,淵圖遠算,以紓家難,委實辛苦了。有今日局麵,也不枉當初顧公與你祖父對你的一番栽培。”

陸振對這個女兒的讚賞已經不同於以往。早年見他隻覺得女兒在讀書上聰穎敏悟,又肯下功夫,便讓她開始跟著自己學習處理一些政務。

那時候陸振的父親陸鈞還在位,但並未坐穩江東,而陸振領會稽郡太守兼任丹陽尹,便帶上陸昭一同赴任。當時陸鈞欲封陸振的長子陸歸為曆陽縣男,這是陸氏這一代子女第一個分封,亦是陸振子女的首封。消息送至建鄴,顧氏自然欣喜,連忙將消息送至會稽。

但當陸振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卻沉默了。他那日有心試探,便將消息告訴給坐在旁邊的陸昭。陸昭想了想,隻靜靜地說,一定要讓哥哥固辭不受。陸振看著眼前年僅八歲的女兒問為何,陸昭則說,淮南常有戰事,曆陽乃重鎮港口,多流民,本土居民常與之爭鋒,若以曆陽請封,必生民變。況且曆陽仍為江水樞紐,控扼壽春,壽春陶氏等族必不稱美。陸氏立足江東未穩,而扼猛虎咽喉,必遭反噬。

陸振仍記得小女兒說出這些話語時,沉沉靜靜,波瀾不驚。當時他幾乎淚盈眼眶,因為他知道,這樣年輕的年紀,在政治上懂得如此克製,如此冷靜,需要怎樣的經曆,亦需要怎樣的天賦。這日陸振心中喜悅,便口述家傳的《漢書注》兩卷與她,自此對女兒更加親重。

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女兒能以一己之力,打破死局,借北方門閥之手,將時局攪亂,將南人推上台前,以魁首之要,使陸家平穩著陸,甚至還能利用前朝玉璽,千裏遙控長安局勢。這其中雖有顧氏鼎力支承,但整個謀局布策,僅僅由她一手完成,這已經足以令人為之驚歎擊節。

望著眼前已然長高不少的女兒,陸振道:“顧老已去,南人部曲雖然尚能一心,但畢竟不能牢固如初。如今南人聲望雖集你一身,但你手中無兵,亦無實權,即便有大義加身,也無法製約各方。戰場情況一向瞬息萬變,戰時各家能否同心戮力,戰後是否不會越位而立,全憑個人道德。”

陸昭知道,父親所說是不爭的事實。雖然在北境鐵騎下,南方世族的部曲可以說毫無戰鬥力,但畢竟是私人武裝,是握在手中的實權。南人舉義師襄助建鄴,大義上是以顧老和太子的聲望與正統為尊,自己作為繼承者,本身已經弱了一層。

更何況各方的統治力本身也並非全部來自於大義,世家利益以及私人武裝才是團結的欲望與力量的來源。除非自己也有著與之相當的威懾力,不然戰爭一旦結束,涉及到利益分紅,南人聯盟也將走至盡頭。此時陸家若還想保持在南人中的統禦力,還想借這份統禦力來謀求日後的安穩,就必須也要有一支足矣與所有南人部曲之和可以匹敵的力量。

“你隨我來。”陸振將陸昭引入內室,打開一個衣箱,從裏麵取出一件已經十分老舊的布袍來。將其展開後,隻見布袍裏藏著一麵精致的繡旗,即便絲線的顏色已不再光彩,旗麵甚至已有些破損,還有因戰火留下的髒汙,但上麵繡著的“陸”字,依然清晰可見。

“當年,前朝官員搜斂地方無度,常縱官兵燒殺劫掠。你祖父為保當地百姓,棄了會稽太守的官印,就地起兵。當地父老繡此旗,為你祖父壯行。如今這些老人有的歸家,有的子弟仍在軍伍,你攜此旗幟歸鄉,他們必然願意響應。”陸振將衣物交到陸昭手裏,目光堅定道,“去罷。在吳宮內的不過為父與你母親,若是非常之時,也望你勿要憂慮。”

陸昭聞言,領了衣物,深深跪拜。

待父女二人重新出來時,兩人皆換了尋常神色。陸振笑著摸了摸陸微的頭,道:“回去罷,和你姐姐一起。”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沿著回廊一處往住所走。陸微抬起頭,指了指霧汐手中奉著的錦盒問:“阿姐,這是什麽?”

陸昭柔聲道:“曾外祖的病隻怕就在這幾日了。這是你祖父住曾祖家時曾穿的故衣,父親讓我帶到顧府,代祖父以表哀思。”

顧孟州的死訊傳入吳宮內的時候極為隱秘,元澈並未第一時間將消息通知給陸昭,而是先嚴令各門封鎖此事。此事在南人與北人中注定會產生軒然大波,但台城與自己的表態在左右局勢上更為重要。戒嚴吳宮與台城,主要還是為事情與情緒的緩衝爭取時間。

元澈先前往暫設在吳宮柏梁殿的文書處見了魏鈺庭等人,對於為顧孟州請封一事做了詳盡的討論。他準備為這個支撐了江東幾代朝綱的老人爭取一個風光無比的榮封。但這樣一份哀榮在拔高顧氏在南北兩地閥閱的同時,也會提升以陸昭為代表的陸氏聲望。配合自己父皇剛剛賜予陸振的靖國公之位,可以將南方世族暫時打成一塊鐵板。

魏鈺庭雖對此事抱有隱憂,但因陸氏嫡支本身在軍事實力上已不具備話事能力,這份風光乃至於南方世族的一致利益,隨著江東戰局的平定與蔣、周之亂的平息也會土崩瓦解。因此,魏鈺庭附和了此議。

眾人正草擬文書時,隻見周恢匆匆趕了來,說會稽郡主有事求見。

此時魏鈺庭等人紛紛抬頭,畢竟最近這位會稽郡主的名號出現的頻率實在太高了些。考慮到如今太子元妃未立,南方世族抬頭,今上未必不會借此機會,問名陸家。聽聞此事,眾人皆是含笑,偶有耳語,倒讓元澈有些尷尬。他擺出一副極不耐煩的表情道:“又是何事,她倒使喚動了你跑到這裏來?”

周恢苦笑道:“會稽郡主人就在外頭呢。”

元澈皺眉嗬斥了一句:“荒唐,你怎麽當的差?”

周恢連忙跪下,語氣中還有些委屈:“她原是在泠雪軒求見,奴婢隻說殿下不在,也未說殿下具體去處。她反倒說殿下出門未帶奴婢,若不在泠雪軒,則必在柏梁殿。她又說左右是有事想去柏梁殿,方才來殿下這請旨的,這便過來了。”

元澈心中無法,不知怎麽也就鬆了口,讓周恢先放人進來,不過並不讓她入文書處,而是單辟了東麵暖閣出來,讓她在那裏等著。

拖延了片刻,左右已經無事,元澈便從正殿出來,進了東暖閣。甫一進門,便看見陸昭靜靜立在窗邊,身穿仍是昨日早上他見她時的衣裳,隻是換了一件三重紗的披帛。此時站在陽光下,薄紗漫金,雪色肌膚的輪廓,仿佛勾了一道蜜一般,倒讓元澈忽然想起了一道名為蜜浮酥柰花的甜食。他本不愛吃甜的,隻在皇家宴席上見過一次,雪白的花瓣葳蕤可愛,點了槐花蜜,吃起來應該是清冽微甜的味道罷。想到這裏,他忽然有些後悔那天怎麽就沒嚐一嚐。

因此還未等陸昭行禮,元澈反倒先開口:“這次來是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