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詞鋒

禮儀隨著顧孟州病情的再度惡化戛然而止,原本定在別院的宴飲,也不得不取消停辦。元澈急命苑中太醫前來診治,又為維/穩,命執金吾衛安守朱雀桁各處道路,疏導各家有序離開。

因此多事之秋,元澈也不宜於宮外逗留過久,為權宜之計,先行回宮。但回宮之前,元澈將車駕與兩衛甲士留在顧府,又命周恢隨侍陸昭,也算代替自己在適當的時候有些威懾,隻待顧府諸多事宜安排妥當後,再接陸昭與陸微回宮。

顧承業此時在內室中侍奉,而朱氏則將各家的長輩送出顧府。被臨時招來觀禮的陸微也以顧孟州曾外孫的身份,跟在朱氏的後麵拜送。雖然年僅十二歲,但小家夥亦不怯場,言辭清健,禮數周全,長輩多有讚許。

陸昭如今身份特殊,除了有曾外孫女這一層血緣關係之外,如今更是顧老親自授業的子弟。而顧老性命垂危,想來也不會再有機會收其他子弟入門。自古首尾門生身份貴重,輕易不收,顧孟州第一個外姓弟子乃是壽春陶毗之子陶晏。在魏國南下之前,不過二十出頭,已做到了廣陵太守一職,其中便有顧孟州開門弟子的聲望加持。而這個關門弟子的名號,可謂將陸昭的聲望拔到了頂點。

此時陸昭與顧承業將顧老扶至內室休息,又親奉了湯藥,之後在顧老的吩咐下,出門一一拜送長輩。江東一流豪族的族長們明白這一節,因此並未隨眾人先行離開。幾名族長於東麵正堂端坐,接受陸昭的拜禮。

於臣節,陸昭曾為會稽郡主,如今魏國未褫其封號,對於坐於此的各家族長來說,仍有尊卑之分。但按輩分來講,幾人卻又皆是陸昭長輩。因此折中下來,禮儀並不取繁文縟節,亦不行大拜,不過躬身奉茶,說一些嘉言美詞。

待輪到沈澄譽時,陸昭仍施禮如前,將茶敬上。沈澄譽卻不接過,手揮塵尾道:“茶苦而寒,陰中之陰,即便顧府所藏的龍團名貴至極,以女子之手奉之,終究失了中正。”

陸昭此時心中冷笑,沈澄譽方才明諷暗罵,分明是來攪局的。此時陸昭也不再躬身,挺首正色,目光凜冽:“乾坤兩道,陰陽兩儀,女子屬陰,秉承坤道,孕育萬物而生。而水從臣義,亦屬陰,流經內宮。至女子懷胎十月,內宮盈實,月脈不流,方有新生,落地於人間。按世伯所言,那此中人豈不皆非中正之人。”

幾名族長起初並不知沈氏與顧、陸兩家的齟齬。但當眾人攜部眾來建鄴時,發現唯獨沈家格格不入,作為江東武宗世族,竟然連百名部曲都未派來支援建鄴,心裏便已隱隱猜出沈家或因某些事由被排除在外了。但因各家皆有往來,在坐幾人亦是江東頗有威望的長輩,既不願介入這其中的分歧,亦不想因為勸阻而遭沈家記恨,因此都坐定觀望。

旁邊的周恢雖然不會這些高士夾槍帶棒的清談妙語,但也聽出來沈澄譽實在來者不善。不過他之前亦見識過這位會稽郡主的詞鋒,兩者權衡比較之後,周恢選擇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沈澄譽出洋相。

沈澄譽聞言亦不示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相合,方生萬物,豈是坤道獨行?”

陸昭和手應聲:“世伯說得極是。日光耀我,月光潤我,驚雷疾風使我行動,高山明月令我止靜。體有剛柔,心有樂憂,天成道而自健,地成德而自順。若論中正,必在我輩。”

原本陸昭不想令沈家太過難堪,因此對於先前種種,她也隻做不曉,該給的禮數,悉數給到,該給的利益,一分不少,畢竟懷寧縣主日後還要嫁到沈家。

但既然沈澄譽要步步緊逼,那她陸昭也不必再留情麵,畢竟她來顧府也是接受顧家的遺惠,日後還要借此聲望領南人挺入中樞。這個時候若被沈澄譽一刀捅下馬,那就真的枉費了顧老的一番心血,江東人心也便拿捏在這個枉顧他人利益的人手裏。

至於妹妹懷寧縣主的婚事,陸昭也打算再做考慮,那些田產聘禮該退回退回,就算沈彥之是瑤林瓊樹般的人物,但一個手段爛到骨子裏的黑心家公,不侍奉也罷。

此時各家族也對會稽郡主的清談水平有了新的認識,兩方若能就此打住,局麵還算能看。但若再置之不理,任其發展,沈澄譽以長輩的身份,即便打了個平手,也算不得光彩,若真落敗,隻怕沈家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抬頭了。

因此朱氏族長朱煜出麵道:“以吾之見,這番談詞玄理精妙,深意已盡,令授禮增聲啊。日後必定會成為江東美談。顧老有弟子如此,想來可堪欣慰。”說完又對陸昭道,“你年紀尚淺,遇事當取寬和之道,以謙卑自處,方才沈公已手下留情,不然以你的談詞,隻怕早已落敗。”

此時賀氏的族長也笑容滿麵勸和道:“沈公剛剛不過以才試之,內心還是有照拂之意的。”

眾人亦點頭應是,此時已有見機者言:“顧老如今還在靜養,現下禮儀已畢,你我理應告辭家主。若再強留到晚膳,主人雖有芹意,我等也不免成為惡客了。”

剩下的各族長輩也都認同,因此又向陸昭囑咐了幾句,語氣間雖有些倚老賣老的口吻,但對其回護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畢竟方才陸昭可以用更為狠辣的言語讓沈澄譽顏麵掃地,但她並沒有做絕。這已經與許多年輕人大不相同。做事留有餘地,這是任何一個世家都不會感到厭煩,並且會樂意相互合作的。

到了晚膳時分,眾人已散,陸昭仍被朱氏和顧家人留在府中。顧孟州自昏厥之後還未醒來,顧承業將曾祖父之前說的意思大致交待了。關於顧老的喪儀,按照其意願,主辦雖是顧氏這一房,但陸昭亦要作為重要人物出席小斂、大殮等儀式,並要隨主人一並跪於棺前答謝,之後顧老靈柩由顧承業扶靈歸鄉。

陸昭也提出用自己在會稽的府邸作為送葬隊伍臨時的居所,並且一路衣食供奉,皆由己出。畢竟等自己與家人回到長安之後,湯沐邑還在不在也都是未知,如今倒不如傾盡全力,為曾外祖與顧氏族人提供物質上的協助。

元澈從軍營返回宮中時,恰巧陸昭和陸微也由顧府折返,兩行人馬一齊由南門入宮。到了泠雪軒門口,元澈卻不下馬,命車駕直接行至重華殿處。待安車停在重華殿門口,陸昭與陸微下了車,自己方才下了馬。

夜色深濃,陸昭一襲鴉青色的深衣,配雪灰底綢麵繡金線水紋狐腋鬥篷,立在月光下,清冷之外又因金色的微光添了一抹柔和。她身邊的陸微顯然已經十分困乏,頭頂的小冠也有些歪了,顯然在車內睡著過。陸昭笑著為他重新正了冠,又從發間取下一柄玉梳,為他抿了抿額角的鬢發,通身打量一番後,方才滿意地笑了笑。

元澈見此情景,不由得看得怔忡,默視良久,想到宮中前事,心中難以言道的酸楚如同悄悄漫上玉階的樹影,湧上心頭。

見元澈已經下馬,陸昭攜陸微走向前,施禮答謝:“臣女與幼弟多謝太子殿下玉成此事。”抬首時,陸昭見元澈神色寥落,不似先前,卻也不知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何事,思索之後決定緘口不言,帶著陸微退下。

“走吧。”看著那一抹纖瘦的身影沒入了重華殿朱紅色的大門後,元澈重新登上了馬鐙。

這一晚,元澈做了夢,他夢到了自己的母親。一樣的蛾眉曼睩,一樣的楚腰蠐領,母親手執玉梳,為他篦發。透過鏡中,他還能看到依舊健康活潑的小妹,伏在他的膝頭,數著他衣服上的黼黻章華。然而畫麵一瞬間便如燭火一般熄滅,茫茫一片蒼白的盡頭,母親終是被一眾宮人擁簇,走向永巷的深處。

次日起身,元澈隻覺得頭腦恍惚,昨日在台城與朱雀桁兩處來回奔波,更是周身乏累。他早飯用的不過平平,倒是聽周恢說起昨日陸昭拜見長輩時,與沈澄譽對談一事,隻覺得如同自己親自辯贏了一般,心情大好。

“孤就說過,她那張利嘴,隻怕比沈彥之有過之而無不及。”聽到周恢複述的事跡為自己先前的品評做了印證,元澈言詞之間便有了更大的偏見,“可笑姚興不識祖明,如今可見‘妍皮不裹癡骨’,絕非妄語。”

周恢在一旁尷尬陪笑,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元澈剛剛還說不愛喝的鴿子湯,端上前去。待他發現時,原以為要大禍臨頭,抬頭卻見那鴿子湯已經被喝了一半了。周恢和郭方海二人對視了一眼,皆是摸不著脈的滿臉無奈。

早飯才撤下,元澈正準備前往台城,忽見有來者通報:“稟報殿下,顧孟州昨天夜裏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