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授禮

顧孟州身體終是不支,不得不重新躺下,但後續還有諸多流程要走。最後將顧承業叫了進來,道:“授予琴書之事,你替我致信各家吧。授琴授書之禮,就定在今日下午。禮儀不要太過繁瑣,你母親幫忙準備即可。”準備時間拖久了,太子北麵難免有壓力,自己也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日。

此次授予琴書意義深重,南方世族傳家更注重禮學,百年來便有世族之間互相收納子弟授業的習俗,此舉的重要程度幾乎等同於聯姻。若日後顧家敗落,陸家有這一層關係,那麽提攜顧氏一族則是不可推卸的義務,插手顧氏一族的事務也是名正言順。

他原本僅僅想將這筆政治遺惠轉到陸昭的手中,但陸昭的做法卻讓他眼前一亮。

陸昭引太子而來,共同入局。在義理上,沒有比太子更合適的見證人了。在利益層麵上,顧家對陸家的托付和饋贈,亦轉嫁到了太子的身上。而這份饋贈亦是雙刃劍,接受的同時,亦要有所回報。太子攜南人之勢與北方世族抗衡,功成之後,南人即可順理成章挺入中樞,而陸家作為中間人這個關要,也一定會被重視。有了這份重視,陸家就不會同其他降國遺族一樣,被輕易除掉。

日後若太子有需要,江東可為後援。而調動後援的人選,是顧家等南方世家推出的陸家,是可以代表南方利益的自己人。這樣一個可以聯通南北的家族,即便囚居於長安,地位亦是不言而喻。

顧孟州此時心中很是欣慰。他原也想讓沈氏坐在這個位置上,當時甚至默許了沈家與承業的婚事。但沒有想到自己的曾外孫女輕輕一試,沈氏就獠牙畢露,展現了自己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一麵。而自己的曾外孫女所展現的手段與格局,毫無疑問是這個位置的最佳人選。

其實他本來隻是要授書的,但他之前從內室窺探了二人舉止神情,覺得自己將琴送給兩人,應該不會引起太子的反感。

定下了觀禮時間,剩下的具體事宜便要由顧家準備。如今顧家的當家主母乃是顧承業的母親吳郡朱氏,在擬定賓客名單之後,又親自書信一封,請吳郡的部分朱氏宗族入都。此次涉及入都的家族約有五家,說是觀禮,其實就是派遣自家的私兵部曲前來襄助。因此在擬定名單之後,率先呈予元澈批複。

而陸家自然也要派人過來,因吳王與夫人顧氏身份特殊,所以不便前來,元澈便開恩允許送陸振幺子陸微出宮,前往顧家出席。

待一應事務完成之後,元澈因有軍務,不可能一直呆在這裏,因此自騎了馬先行離去,待觀禮的時候再返回。

元澈先巡視了城防,之後入台城總理朝事。此時發生在顧府的事情早已被有心之人傳到了各家的耳中,因此當元澈重新於議政殿入座時,各家的態度亦有所轉變。崔氏兄弟俱不在場,但是兩家在台城的官場舊友依然為其發聲。或言上庸之行順利,或言京口重鎮必會落入囊中,總之形勢一片大好。

至於王安兄弟,此次也表明立刻派人北上聯絡陳留等地的宗族南下。而原本還在城外猶豫的蔣弘濟部眾,一部分人也旋即申請入城,加入太子的一方。

看到形勢急轉,元澈心中不禁感念陸昭心思縝密地為自己籌謀,以及顧老在人生最後的時日,穩住了江東世族的搖擺。雖說都帶了點為自己打算的私心,可是誰沒有私心呢,當他們望向自己時流露出的那麽一絲真切,在這詭吊的世道便已經彌足珍貴。

議事完畢後,眾人退去,元澈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魏鈺庭。魏鈺庭半是欣喜半是憂慮,思想片刻後道:“估計會稽郡主設計沈氏時,沒想到陛下會提前知曉玉璽被盜的事情,時間隻怕對不上了。不過殿下若想削減南人勢頭,可將沈氏曾偷盜玉璽的事由回複於信中。至於後續怎麽樣,殿下倒無需多慮,陛下在這個時局,總是要打壓五皇子的。”

“如今南人肯出麵助殿下與北人對抗,殿下必會穩操勝券。但日後南人在中樞有了一席之地,蘇瀛若再兼領揚州刺史,隻怕會彈壓不住。”

如今南人首推陸家,若不派陸家出任方鎮之位,總要用其他方式堵住南人悠悠之口。“大不了輕搖賦稅,抬陸氏入省台。”元澈道,“總是有回旋的餘地在,北人這邊威勢利益已讓無可讓,用了他們,孤就等著被架空了。”

魏鈺庭點了點頭,又道:“殿下既有決斷,臣便放心了,隻是長安那邊殿下還是要把給北方世族的信息遞出去,殿下引南方世族入局,也要顧及北方的情緒,南北並重方能平穩渡過危機。”

元澈道:“請主簿放心,這個孤也有安排。”說完問周恢道,“王安可還在外麵麽?”

周恢道:“回殿下,一直在外麵等殿下宣召呢。”

“讓他進來。”

見王安入內,元澈笑著道:“孤有一事想委托定遠。”說完自提筆寫了一張字條,寫好之後由周恢交到了王安手中。

王安讀完先是一驚,然後道:“臣必會辦好。”

元澈對魏鈺庭笑道:“孤就說定遠是自己人,必會答應的。屆時主持禮儀,還要仰賴王氏諸公,定遠也要來孤宮裏上吃一杯酒。”

魏鈺庭被元澈說得雲裏霧裏,但又礙於麵子,隻得陪著笑臉一起演戲。最後見已過午時,元澈便將後續事由交給魏鈺庭,直赴顧府觀禮。

此次授禮參與的南方世族都是一流豪門,吳郡朱氏,張氏,紀氏,會稽賀氏,乃至於沈氏都有相邀。畢竟沈氏與顧家還有婚約,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待沈澄譽接到請帖時,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他太明白顧孟州此舉的用意。原本等顧老死後,南人首望便會落在自己頭上,但半路卻被會稽郡主拿下,又有大魏太子來做見證人,此後人心向陸,已無力改變。

他還未懷疑玉璽之事是陸昭暗算,因此言語間隻覺得顧老不識時務,更忿忿言以後要以嶽丈的身份,叫顧承業那黃口小兒嚐嚐苦頭。然而當他乘車行至街上時,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來往的不乏南方高門的車馬,還有各家的私兵部曲也趁機入建鄴城中,在各家的調度指揮下,正往玄武湖方向行進。而建鄴城北線,亦有顧家子弟率領部從駐防城牆。大量的財貨以及米糧也源源不斷地匯入建鄴,用以撫平民心,穩定物價。而所有事情,沈家居然被排除在外,無任何機會。

但即便如此,沈澄譽依然不敢拂袖而去。畢竟太子亦在觀禮之列,這次沒被這幫南人帶著玩不要緊,但若此時不參與其中,落在太子的眼裏就大有意味了。到底是不滿太子的選擇,還是不願支持吳人選擇了太子,對於沈家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隻見前方忽然有甲士開道,太子騎馬從台城回來了。此時顧家眾人已在外等候,而元澈的目光中卻依舊在人群中找尋。後來想,她亦是此次授禮的主角,此時大概在府內忙碌吧。元澈翻身下馬,撫了撫衣袍,旋即融入了一片或虛偽,或真誠的笑意與頌揚之中。

按禮製,受業者應提前齋戒沐浴,以示恭敬。但顧孟州性命已經危在旦夕,事從權宜,禮儀中隻包含了祭拜宗祠,昭告族人,授書禮,授琴禮這幾個步驟。至於設宴答謝親朋,則在府中別院進行,不致打擾老人靜養。

顧孟州幾乎全程由肩輿抬著代步,而太子主要還是作為觀禮者,坐於上席首位。直到授

書的時候,太子才從座位上離開與陸昭並立。蔡邕書道數卷在短短時間內早已被顧家弟子謄抄完畢,作成兩份。蔡邕原作交予太子日後帶回長安,而另一份包括有顧孟州自己親手題注的《書道論考》則交予陸昭。

肩輿中,顧孟州氣息微弱,看著眼前並肩站立的二人。太子元澈目光肅穆,眉宇之間自有一番雄主氣度。而陸昭亦鳳目灼灼,玉立其身側,薄唇微微抿起,清貴矜傲。而藏匿於清冷外表下的手腕與胸襟,隻怕連當世梟雄也會為之膽寒。

他忽然有些吃不準將陸家與太子強行捆綁,是否於雙方皆有益處,亦或是在不遠的將來,將天下掀起軒然大波。

然而顧孟州也不再想探究了,南人與北人的未來,世族與皇族的未來,都已經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他用生命的最後的時間,送了陸昭一程,亦將南人從江水之中推到了權利的潮頭。

“承業……”授禮已畢,顧孟州微微張開嘴唇,然而後麵的語句已然聽不清楚。顧承業湊過去,扶著曾祖的手臂道,“曾祖父,承業在,您說。”

“喪儀……陸……”然而還未說完,顧孟州便已經昏厥在了肩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