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分離

建鄴城外的兗州軍大營內,周鳴鋒的胞弟周鳴鏑準備最後一次巡視營地。自兄長被囚於吳宮內,他已數日不得安眠。

作為豫州的世家,兄長又掌兗州重鎮,負責聯絡各方的周鳴鏑已竭盡全力,保持著最後的克製。兄長被太子扣押,他佯作不知,依舊認同太子給出的抱恙休養的說辭,日日寫奏疏問太子安,甚至可以將軍中部分事務送去吳宮以示討好。

周鳴鏑早已買通吳宮內的線人,他知道兄長目前的處境,也知道兄長正極力斡旋與東宮聯姻一事,更知道這個聯姻無疑會將兄長的小女兒推進深深的宮牆內,隻為保得這一代富貴。

兄長是謀求廢立的從犯,即便毫無證據指認,但若想平安著陸,在新君登位後依舊保持家門不墮,還需一門與皇家的聯姻。這或許對於他的小侄女來說太過殘忍,因為她注定要成為東宮的枕邊人,也注定會被廢位。如此,周氏這一代人的汙點才會因一個無辜女孩的生殉而被淡化。

可是即便這樣,如今聯姻的機會也沒有了。

周家在京中的人已經得了消息,清河崔氏的崔諒之女已備選女侍中。而陳留王氏子弟,在中書任職的王嶠,居然推舉吳王陸振之女陸昭備選。不知是否是兩家有意向自己透露,但皆雲此番備選是依太子意。

周鳴鏑起初也是不信的。後來他收到了消息,崔惟仁被派到建鄴防禦線上最至關重要的京口,而太子與陸氏女這幾日幾乎天天同進同出。此時他終於明白,崔王兩家早已選擇了要站的隊伍,而之所以為此舉,不過是要阻斷周家的後路,讓自己隻能選擇和太子拚命。而拚命的結果則是崔氏、王氏由於鼎力相助太子,而重新站在權力的浪尖。

既然失去了和談的機會,那就隻有死戰到底這一條路。昨日周鳴鏑通過線人得知,今日太子要親自前往顧府吊唁。而兄長周鳴鋒處,如今也做好了宮變的萬全準備。兩人裏應外合,若太子白龍魚服流落宮外,倒也省了他們廢立這一步。

周鳴鏑望著遠處江水橫流,濃雲滾滾,北麵仍有源源不斷的兗州軍、豫州軍登岸,幾天之內,己方兵力已增至六萬餘人。世家與皇權,南人與北人的決戰就在今夜。若功成,那史書記載的他們便是肅清君側,位極人臣,太子失德,錯殺良臣,大魏就此形如傀儡。若功敗,他們便是濫漁亂政,弑儲謀逆,而太子運籌帷幄,以逸待勞,可書中興皇權之功。

而無論勝敗與否,因皇權與世家再也退無可退,北人與南人都需要一次利益的重新洗牌,這場戰爭注定是一次無可避免的內耗。

太子的車駕浩浩****自宮門南出,朱雀桁上車水馬龍,前往吊唁的人家數不勝數。因宮內提前通知了顧家,已有世家子弟提前帶著童仆趕往朱雀桁周邊地帶維持秩序。

陸昭與陸微二人先行入府。陸昭先以客人的身份入靈堂祭拜,隨後換上斬衰。此時元澈已在正門院中受各家大禮跪拜,又許諾上書朝廷,追贈顧孟州侍中、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顧家人與交好的世族聽到此言,皆是動容,也暗下決心在守衛建鄴、拱衛太子時更加賣力。畢竟若太子勝,不僅南人拿下這個榮封輕而易舉,各家子弟因功封侯也必不在少數,進而提升南人整體的地位。若太子失敗,那他們就是亂臣賊子,死有餘辜,北方世族的鐵騎不會放過他們。

此時還有些因信息滯後,或是尚未進入一流世族核心圈層的世家,看到這一幕也期望能趕上最後一輛青雲直上的鶴駕。因此連忙通知家中子弟,回本土召集部曲鄉民,籌集糧草兵戈,支援建鄴。

元澈先由顧承恩侍奉,束素練於腰間,之後步入靈堂。此時早有侍女上前奉了清水熏香,待元澈淨手薰爇之後,顧承業方上前跪呈拜香。顧家皆入天師道,顧孟州亦有仙籙,隨著院中道士念詞頌詠,元澈拈香下拜三次,同時顧承業與顧承恩於東側陪哭,陸昭則在西側陪哭。

之後元澈從周恢手中取過一方錦盒,對顧承業道:“這是孤與郡主所寫誄文,還請郎君代為供奉。”宣紙潔白澄新,皆是禦造,裝裱采用三段式吳裝,其觸感平挺柔軟,鑲料配色清雅,裝製切貼,整舊得法,細節處襯邊、小托、補全、瓖攢無不精致細膩。而上書的兩篇誄文字體清妍婉麗,但撇捺勾回之處筆法鋒利,如同袖裏藏刀,給原本文婧的字體注入了幾分剛強淩厲。文章末尾則皆加蓋太子朱砂寶印,使其更加莊重清貴。

顧承業一眼撇過,他熟知陸昭的字體,她與近臣私下通信往來,一概不用館閣,而是多用此體,絕不藏筆力。而這兩篇誄文皆以陸昭字體書成,又加蓋太子寶印,多少意味著身為北人的太子對南方世族的聯合與肯定。他也意識到曾祖父將焦尾琴送給太子時,那番囑咐包含著怎樣的深意。

顧承業將兩份誄文一一呈奉在供案上,元澈亦瞥見桌上有隻已經打開的衣匣,裏麵是一件舊衣,倒是與先前安插在重華殿的內侍所報無異。

祭拜完畢,元澈亦到了回宮的時候,此時守候在靈柩旁的眾人皆起身相送。陸昭也隨眾人走出,晧白削直的衣料與頸背貼合,身後是層層重重的白色帷幔,仿佛寒刃擲於萬頃波浪之間。環絰遮蔽了她烏黑生光的發髻,鳳目微垂如觀音睥睨眾生,但卻無半分慈悲之態。其淚眼瑩瑩,眉宇間卻無蹙蹙淒淒之色。

這讓元澈忽然想起了《論語·八佾》中“哀而不傷”一句。她唇線抿成的角度,眉睫畫成的濃淡,一舉一動的恰到好處,汩然潸然的恰如其分,將此四字批語完美詮釋。元澈恍然間隻覺得若百年後能得美人如此侍奉棺旁,縱是死,也值了。

從流程上講,元澈已經吊唁完畢,然而還是在顧府吃了一杯茶,又與各家敘了些話,方才離去。臨走時,他忽然回頭,問跟在身後的陸昭:“你何時回宮?孤將車駕留在此處。”

陸昭聞言卻斂袖謝卻:“臣女謝過殿下,隻是明日一早便是曾外祖的小斂,若來回折返,隻怕多有不便,殿下不必留車駕了。”

元澈點點頭,斂期他也聽顧家人說了,陸昭留在此處也是情理之中。“那好,孤仍留兩衛給你。”但當他再度踱步離開時,心中忽然覺得惴惴不安,之後翻身上馬如常,韁繩卻在手中一滯。元澈回頭瞥了一眼仍在人群中躬身送行的陸昭,隻覺得這一望似是天涯永隔一般。然而他終是沒有說什麽,一鞭抽在馬上,絕塵而去。

晚膳時分,顧府已將所有前來吊唁的客人接送完畢。朱氏雖然勞累,但仍強撐著為陸昭和陸微安排了住處。倒是顧承業連忙趕了來,替下母親,帶著二人先到了居所,又講明何處是後廚,仆婦們通常在何處,車馬等又在何處。最後又取下了身上的一塊腰牌,對兩人道:“若真有急事,此物倒可用上,城東門如今是顧家在管糧草押運通行之事,事從權宜,表妹表弟不必顧忌罪衍於我。”

晚間陸昭歇得早,卻是合衣而臥,隔壁的陸微亦是如此。睡夢之間,陸昭隻聽外麵似有喊殺與兵戈碰撞之聲,猛地坐了起來。此時已有仆從來敲門,陸昭從枕下摸出提前放著用來防身的匕首,縮藏在袖內,開了門,見果然是顧家仆從。隻聽那仆從呼吸急促道:“郡主,城外軍變攻城,城內也有叛軍,如今打到朱雀桁了。”

陸昭神色一凜,道:“還請速去轉告你家郎主,我與幼弟要先行一步,隻怕不能隨他扶靈回鄉,若有機會,請相見於會稽山陰昭陽苑。”

此時,睡在隔壁的陸微也已醒來,走出房間。陸昭說完便回房間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拉上陸微,去了顧家後院的馬廄。

陸微年幼時便已學習騎術,縱馬行軍已不成問題。而陸昭更是個中好手,早年隨父輾轉於各地,為求效率,皆是騎馬而行。從鞍韉轡頭,再到韁繩馬鐙,陸昭都可自己打理。若是情急,即便沒有馬鞍馬鐙,陸昭也可以騎行飛奔數裏。

姐弟兩人各自備好了馬匹。陸昭隨身除了匕首,另帶了一把弩機與十二支箭矢。而陸微則從馬廄裏找到一支趁手輕便的馬刀。兩人騎馬從朱雀桁後街出發,一路上雖聽見有喊殺聲,卻未見敵人蹤影。

兩人快至東門處,忽然見一股人從身後殺出。這一隊敵兵雖未帶箭弩,但卻是騎馬而來。陸昭見甩不掉,先回身一弩,射穿了頭一個士兵的腦顱。後麵幾人見頭兵倒下,便有些遲疑,降下了馬速。而此時,從側巷內又衝出一衛騎兵,皆是鎧甲精良,與先前的追兵開打起來。陸昭隻覺眼角一暖,遂朝遠處宮城門遙遙望了一眼,之後一鞭子狠抽在馬上,一手亮出顧承業給自己的通行腰牌,與弟弟兩人全力衝向尚未完全關閉的建鄴城東門。

宮城門的望樓上,馮讓看了看太子元澈,問道:“殿下,他們會回來麽?”

兩人的身影漸漸從漆黑入夜的瞳孔中湮沒,身著全副鎧甲的元澈淡淡道:“若我們死了,他們就不回來了。”說完,回頭下令道,“準備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