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暖

吳宮守衛被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替換。即使是埋藏在陰霾後的太陽,依舊難以目視。世家雖煊赫一時,但皇權在這個世道仍未完全沒落。因這尚存的一絲敬畏,當馮讓手持黃鉞出現在津陽門下的時候,原本蔣弘濟麾下的駐兵,並沒有做什麽實際性的抵抗。

一個時辰之後,除了各處居所內部的守衛,台城及宮城守將皆替換完畢。沒過多久,蔣弘濟率眾人來到津陽門下,見此光景,心已灰了大半。然而如今遠未到雙方必須撕破臉的地步,因此蔣弘濟選擇回到居所靜靜等待。

城外軍隊尚由其胞弟蔣弘毅坐鎮,若自己連著兩日沒有消息,他必能發現宮城內已有變故,用重軍施壓的同時,聯絡各個世家。而自己現在應當與太子維持表麵和平,為他弟弟及各方運作爭取時間。

蔣弘濟回到居所,除卻外院的侍衛有所更換,內部皆是舊人,倒能安然度日。

元澈目前仍可調整內宮駐軍的比例,勻出一些來轄製蘇瀛,但他並沒有這麽做,甚至連蘇瀛住所周圍宮殿的侍衛都沒有插手。因為如果真的替換,結果隻有兩種可能,即蘇瀛徹底退出自己的陣營,或是蘇瀛被逼謀反。

而這兩種局麵,對於元澈來講都是極不願意看到的。自己麾下有名將潛力的,僅有蘇瀛一人,身為寒門的,僅有蘇瀛一人,五年的相遇相知,也僅有蘇瀛一人。更何況南方戰事尚未完全平定,江東豪族各個摩拳擦掌,欲取北人而代之者,欲圖謀割據自立者,皆有之。一旦處理手段稍稍過激,便會引起整個戰局,乃至於長安政局的激變。

霧汐從吳宮回到竹林堂,將今日所見所聞悉數說與陸昭聽。陸昭正對著鏡子卸釵梳發,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淡淡笑道:“他果然還是太穩了。”

其實對於陸昭來說,那名士兵與那把刀已經沒有太多實際價值。但原本不該活下來的人突然活了,大部分人都會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一問究竟。再加上當時提出封宮的建議是絕對正確的,乃至於是真正從當事人的利益出發而考慮的。兩件事情合在一起,通過運用適當的話術,即便元澈原本就有封宮的打算,也極有可能先前往景陽殿。

從竹林堂至景陽殿再回到吳宮內所需要的時間,少說也有半個時辰。若中間再問個話,耽誤的時間還會更多。而這半個時辰的時間差,導致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最可能的是蔣弘濟直接控扼舊苑與吳宮的宮門,並命部將帥軍進駐宮城。太子與親將失去聯係,唯一可以突破的地方,是舊苑後麵的玄武湖和覆舟山出逃。

此時北麵的京口大半已經姓蔣,太子必須沿水路南下,而南下的起點是陸氏的郡望吳郡,另一端乃是陸氏的起家之地——會稽郡。

而在麵對太子出逃,部將叛亂,國內兵力空虛,關中異族雜居,乃至於涼王強藩坐於西北的局麵時,吳國能不能翻盤已經不是問題,魏國會不會因此滅國才是問題。

處於敗勢時,唯一的翻盤點,或許就是這麽一點時間差。這是陸昭在從元澈處獲得信息後,短時間內能想出的最好解法。

但元澈並沒有被話術操縱,直接選擇了最穩妥的打法。

如今這樣的結果對於陸家來說也是可以接受的。元澈施行封宮,成功地將蔣弘濟囚禁,那麽所有的矛盾,都是太子與門閥之間的。隻要沒有必要,元澈絕對不會輕易引進陸家,甚至是南方世族入局。雖說複國無望,但卻是對陸家最大限度地保全。

隻要保住了頭,想要抬頭,後麵機會有的是。

陸昭對元澈這番舉措倒也並不意外。炸朱雀橋的時候他都沒有輕易上鉤,這樣的大事他自然縝密萬分。

或許是未抱太多期待,陸昭解下最後一條挽髻的發帶後,再不想其他,隻覺得周身乏力,倦意連連。她坐在榻邊的暖爐前烤了會火,可手腳仍是止不住的哆嗦。陸昭索性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了小半張臉。

霧汐正收拾東西,見狀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摸了摸陸昭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眉頭舒展開來:“倒是不燒。”轉眼瞧見陸昭的目光似落在不遠處的火爐旁邊,遂順著那方向看去,恍然笑道,“郡主是餓的。”

陸昭也笑了。

元澈來的時候,她還沒有用飯,粥就在銚子裏燒著。元澈撲滅爐子裏的火時,陸昭瞧了一眼,粥都要燒幹了。她一日就食兩頓白粥,折騰了一晚上,應該是餓過勁了。

霧汐走過去察看,道:“虧得郡主您火滅的早,這銚子好好洗洗還能用。”說完,便將銚子摘下,又將火爐移到了陸昭身邊,“郡主先湊合湊合罷,周內侍已經命人送了一個爐子和好些碳來。等過了大殮,郡主便不必睡草席了,換上被褥就不冷了。”

霧汐比陸昭年長兩歲,平日裏是冷性子,但一涉及到陸昭,便多了許多嘮叨:“方才婢子看了太子殿下留給郡主的大氅,羊羔細絨的裏子,或披或蓋都好,婢子取來給您。”說完正要起身,卻被陸昭攔下。

“不必了,我不冷。”陸昭望著不遠處的大氅,隻覺得那上麵的金泥團紋忽明忽暗,自己如同被它盯著一般,周身不自在。況且她對於太子議婚的事情也有所耳聞,於是道:“是他走的急落下的,明日還要來索回的,把它放在外屋的紗櫥裏吧。”

“噯。”霧汐嘴上應著,幫陸昭掖了掖被角,卻遲遲不肯行動。陸昭隻得滿眼戒備地看著那大氅,金色的花紋明明暗暗,遠遠近近,時而模糊,時而璀璨。不知這樣望了多久,陸昭終於疲憊地闔上了雙眼。

霧汐回到妝台前,將台麵擦淨之後,打開了一隻蜜色瓷的粉盒,看了看裏麵的妝粉,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些妝粉多用來掩蓋陸昭眼下因少眠而泛起的烏黑,幾日下來,不知不覺竟已用去大半。她記得郡主自小身體底子就很好,幾年也不見得生一次病。直到這一次陸衍戰死,陸昭大病一場,再加上心力交瘁,精神勞損,整個人都清減了許多。

霧汐將粉盒放好,走到大氅前,大氅所熏的是極其濃鬱的白檀香。此種情況,若非熏衣手法太過拙劣不堪,那便是衣服的主人不喜沾染其他的味道。而冬日熏衣最易沾染炭火氣味。她思忖著,心細如郡主,想必也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讓自己將氅衣放到外屋的吧。

霧汐了然一笑,不過最終,她還是將大氅小心翼翼添蓋在了陸昭的被子上。太子的氅衣沾了炭氣又如何,她的郡主若是凍著了,那才是大事。

白檀的香氣與暖意攀上陸昭的肩頭。無意識間,她又將自己往被子裏縮了縮,修長而上翹的眼尾露在外麵,如暖玉上生出的一抹淡淡胭脂色。

與此同時,元澈在一夜輾轉難眠後,也終於得到了蘇瀛給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