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烈馬
車駕走至重華宮附近,元澈心中煩悶,便丟下眾人獨自行走。雨下了一整日,地上零落著竹葉與梧桐葉混成一片。那些曾經幹淨的、肮髒的,茂盛的、凋零的,被人歌頌的、被人唾棄的,經過幾番踐踏之後,皆化作汙泥,再也辯不出了。
元澈走至廊下,見周恢帶著霧汐正在等候,遂問道:“查出什麽來了?”
周恢回話:“按殿下的吩咐,奴婢把那名士兵帶來了,如今關在西北邊的小柴房裏。霧汐守著舊苑和吳宮的入口處,果然見有人報信,報信的人是往蔣弘濟那邊去的。隻是……”
“隻是什麽?”元澈見周恢猶豫,冷笑道,“你隻管說,好聽的不好聽的,孤今天都聽過了。”
周恢道:“人進去報了信,出來就被人……”
元澈看了他一眼:“你親眼瞧見的?”
周恢知他素來多疑,連忙道:“是霧汐先發現的。”說完往後退了一步。
元澈朝霧汐抬了抬手:“那你來說。”
霧汐聽元澈的語氣,隻覺得頗為不善,思忖再三,方才道:“回殿下,那人報信進去,沒過多久就出來了。之後又有一名帶甲侍衛追了出來。兩人說了幾句之後,便一塊往婢子這邊走。婢子怕被發現,情急之下便躲進了旁邊的廢殿裏。等再出來時,那人倒在血裏,看上去已經不行了。婢子便去找周總管。但若是說親眼看見,倒也不能算。”
其實這種情況下,不是親眼看見的才是正理。但有時說謊的人為了讓別人相信自己,會說是親眼看見的。
蔣弘濟派人滅口,自然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宮裏四方直的牆,能躲人的地方少,往霧汐藏身處走,是理所當然。要親眼看到凶手殺人,距離不會太遠。一名小小宮女,沒這個膽子。而且以蔣弘濟親衛的警覺性,一定距離內有人,肯定很容易發現。
元澈將她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並無紕漏,方才點點頭道:“他們做的倒是幹淨。”
周恢道:“其實也不算十分幹淨。”說完從袖中取出一個帕子,裏麵包著一枚玉佩,“請殿下過目。”
元澈接過一看,不由得怔住。這枚玉佩,他見蘇瀛佩戴過。玉佩綴著的是大紅瓔珞,蘇瀛素來在聲色犬馬,錦衣華服上用心。他還記得自己誇過蘇瀛,這玉佩的大紅瓔珞配的精神。
“奴婢找了人查驗屍體時發現的,手心裏頭攥著,廢了半天勁才掰開摳出來的。”
元澈此時臉色煞白,隻覺得五髒六腑如被冰錐刺過一般,周恢的話落在耳邊,嗡嗡回響。若蘇瀛亦與蔣、周二人同謀,他想不到自己會有什麽樣的結局。他立了半晌,方對周恢道:“你派人送她回舊苑吧。”說完之後,負手離去,口中喃喃道,“原來他們說得檀道濟,是他。”
周恢遣人將霧汐送走。如今因太子手下兵馬很是吃緊,舊苑宮門守衛並未被替換,雖然台城與吳宮皆被封鎖,但亦有消息走漏的隱患。於是臨走又囑咐了霧汐,讓她務必小心,又告訴了她哪一處是太子的人,哪些內侍是他安排的,可以放心遣用。待安排妥當之後,周恢才回到泠雪軒。
此時,元澈倒是恢複了尋常神色,披了一件外袍,靜靜坐在窗前。
周恢也見過蘇瀛佩戴過那枚玉佩,知道太子所憂。此時見元澈麵色有所緩和,方才將心中所想說出:“這玉佩是那人臨死前攥在手裏的,既不是藏在袖子裏,也不是配在腰上。依奴婢看,倒不是蘇將軍賞給他的。”
元澈淡淡一笑道:“是蔣弘濟特意讓咱們看見的。他想告訴孤,他與蘇瀛有過交情,甚至交情還不錯。至於是什麽樣的交情,不過憑孤去猜罷了。”元澈一邊說,一邊推開窗,任憑溶溶月色灑在衣袍上,“你看,若隻瞧見這地上的積水,你知道這幾日下的是雨還是雪麽?”
周恢聽了亦沉默不言。蘇瀛的出身,其實連寒門都算不上,能做到這個位置,也不僅僅有太子的提拔。從最底層的士兵起步,刀尖上舔血,有命熬到了能讓太子看見的時候,必是已經早早混出了模樣。個人能力是一方麵,其背後自然少不得貴人提攜。至於這些貴人是誰,是很少有人去深挖的。但若不知道這些人事關係,像今天這個局麵,很可能結局就是太子身首異處。
元澈道:“吳宮六門,清明、建陽兩門在他手裏。你告訴馮讓,讓他分出些兵力,在這兩門外設伏,若有人出來,格殺勿論。”
周恢點點頭:“奴婢遵命。可若蘇將軍放了人出城怎麽辦?他如今領著兩千人,若真有異心,那便是大患。”
元澈將手中的玉佩慢慢舉起,玉佩潔白無瑕,但透過月光細看,色澤並非純白,有青白色,有象牙色,亦有灰白色。隻是這一塊純白的地方多一些,讓人看了便覺得清清皎皎,心生喜愛。人常以玉比君子,那般幹淨正直,舉世無雙。但其實君子與玉一樣,都有著紛雜多樣的色澤,或薄或厚的質地,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會有所變化。
元澈放下玉佩,道:“若是大患,你我安能在此座談?”說完笑了笑道,“叛變倒是不至於,頂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蔣弘濟扣下給孤一個交代,然後放幾個人出去報信。到時候孤與蔣弘濟針鋒相對,還是要倚重他的。其實他的出身,跟著世家混,不會有出路的。這點他一定明白。孤隻是想再仔細看看他。”
周恢饒是聽太子如此說,心中亦覺得惴惴:“殿下要看什麽?”
元澈道:“看他是不是檀道濟。”見周恢一頭霧水,知道他讀書不多,不識得此人,轉而道,“你可知道為什麽猛將愛烈馬?其實不管是烈馬還是溫順的馬,隻要主人把馬馴得好了,騎得時候都一樣聽話。而兩者唯一的不同,是在別人要騎的時候。”
“你去辦你的事吧。”元澈重新將窗戶闔上,那些曾經投在身上斑駁的光影,又重新回到原本的地方,“若今夜蔣弘濟的人沒有出城,那便是孤的福氣。”
若蔣弘濟的人出了城,那便是她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