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懷黎的院子外有人守著,天黑後,還是有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房間。

給四皇子做伴讀的幾年,江懷黎知道他從六歲開始養自己的暗衛和死士,其他皇子應該也一樣,皇上對此是默許的,有時候他還會送皇子一個兩個。

在江昭容的叮囑下,四皇子當時給了江懷黎一個暗衛,就是眼前這個,名叫江影。

江影已經在房間站了好一會兒了,江懷黎依然沒說為什麽叫他過來。

他坐在黑暗裏,身披半身月光,側臉清絕瑩白,思考時習慣半垂眼睫,撐著一線輕淺月光。

主人不說話,暗衛就一直站在那裏,陪他度過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外麵響起開門聲,是江安起夜。

江懷黎視線移向窗外的江安,等江安回房後,他揮了揮手,“走吧。”

江影沒問為什麽就走了。

他看出江懷黎是思考過後做的決定,雖然他也有些好奇,江懷黎原本叫他來是做什麽的,為什麽又不讓他做了。

他知道,這個清貴爾雅的會元,並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他為做過很多事。

他不讓他做了,定然有他的考量。

第二天一大早,江懷黎去找江浩嚴。

江浩嚴天還沒亮就起床了,現在正準備外出,“有什麽事晚上再說,我今天很忙。”

他確實很忙,一般親王大婚,婚禮籌備期要三個月,短了也要一個月,而瀾王的大婚隻有十五日,且已過去一日,整個禮部都要忙瘋了。

稍微輕鬆一點的是,一般大型婚禮,他們禮部要新娘新郎兩家跑,這次隻要跑一家

——但他情願沒這個便利。

江懷黎:“我想入宮給皇上請罪。”

江浩嚴邁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給皇上請罪?昨天的事?”

“對。”江懷黎說:“如果父親不信,可以讓江鴻跟著我。”

江鴻現在是江浩嚴非常信任的人,而且最愛跟著他進宮了,他已經見過皇上,去過稷學宮了,跟他一起去給皇上請罪應該不成問題。

果然江浩嚴同意了,而江鴻樂意至極。

江浩嚴正好要去跟皇上匯報瀾王大婚事宜,他讓兩人在宮外等著,等他給皇上匯報完,就跟皇上提謝罪的事。

江鴻以為是江浩嚴信任他,有意栽培他,主動給他創造見皇上的機會,此時正心情大好。

江鴻:【要是能遇到皇後就好了,就又多了一個喜歡我的靠山。】

係統:【宿主小心行事,皇宮不比外麵。】

每次都是小心小心,驚鴻覺得這個係統無趣極了,懶得再跟它說話。

他轉頭看向江懷黎,笑著說:“堂兄,連你來跟皇上請罪,二伯都讓我跟著啊。”

江懷黎沒理他。

江鴻已經習慣江懷黎這樣,自顧自地,有點得意洋洋地說:“二伯這麽依賴我真的好嗎,你才是他親兒子啊。”

“不過說起來,最近二伯好像對堂兄不太滿意,跟堂兄很疏遠的樣子。”

就連小太監領他們去見皇上的路上,他還在低聲說著乍一聽沒什麽,實則戳人心窩的話。

江鴻說的很開心,就像好久以前,小學時,他得知班裏一個男孩的爸爸不要他和媽媽,跟別人的女人跑了,從班裏跟著他一路說到家門口,能連說好久,樂此不疲。

從宮門到禦霄宮,要經過龍心湖,這是宮裏,也可以說是全京城所有宮殿府邸中最大最深的一個湖,湖水幽深寂靜,周圍有走廊的圍欄相擋。

走到湖邊走廊中間時,江懷黎忽然停下腳步。

江淮疑惑地看過去,一個巴掌直接甩到了他的臉上。

“啪!”

江鴻和小太監都愣住了,他們都震驚於江懷黎竟然出手打人,還是在宮裏。

“江懷黎,你打我?”江鴻不可置信地叫。

“我忍你很久了,別逼我,安靜點。”江懷黎那張好看的臉陰鬱緊繃,眼睛裏黑沉沉的好像有什麽即將爆發。

“所以你打我臉?”江鴻執著於這一點,這一巴掌何其狠,他臉都被打歪了,臉上火辣辣,自信心也火辣辣。

江懷黎輕笑一聲,臉上露出了江鴻的最不能接受的鄙夷。

“江懷黎!”江鴻氣衝衝地上去要打他。

小太監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兩個拉扯中的人紛紛墜落欄杆,掉進了湖裏。

“江公子!救命!救命啊!有人落湖了!”

江鴻掉落湖中的瞬間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求生的本能讓他伸出雙手,即便他不會遊泳。

可是他動不了,窒息感越來越強烈。

他被江懷黎用腰帶勒住了脖子。

江鴻雙手抓住脖子上的腰帶,雙腿不斷撲騰,嘴裏冒出一串氣泡。

他睜開眼,努力側頭,看到和他半個腦袋交錯的江懷黎長發在湖中散開,側顏清雋秀美,細長的眼尾卻一片漆黑冰冷。

【他要殺了我!他要殺了我!!!】

嘴裏連氣泡都發不出來了,窒息、疼痛、眩暈,瀕臨死亡的恐懼讓江鴻溢出淚來。

他說不出話,隻能在腦海裏用意識拚命地,亂七八糟地對係統話喊:【快救我!他要殺了我!剛才他是故意的,他殺了我沒事,他有主角光環,救我!】

江鴻明白了,江懷黎剛才忽然打他,忽然罵他,都是故意的,故意製造出他們吵架拉扯不慎跌入湖中的假象。

他選了走廊最中心的位置,這條走廊很長,他們正在走廊中間,侍衛不管從哪邊進來都需要時間。

進宮不能帶武器和可疑物品,他特意準備了一條堅硬的腰帶。

他處心積慮就是要在這個湖底殺了他!

江鴻知道,一旦他死了,主角光環重新回到江懷黎身上,江懷黎根本不會有什麽大事。

江懷黎好狠的心!

他不甘心。

他明明已經……

江鴻的意識逐漸模糊,他聽到係統同樣在緊張地大喊:【撐住!用力拉住腰帶!現在主角氣運在你身上,你會沒事的!】

係統也很生氣,生氣的原因有他,【早就跟你說過,一定要小心主角,他可不像你生活在人人平等的法治和平社會,他可是上過戰場的,你為什麽不聽?】

江鴻確實托大了,他的思維局限於他原本生活的世界,沒真正適應這個奴隸製的古代社會,作為特權階級的江懷黎平時就看不起自己,視他為草芥,他怎麽沒想到他會直接對他下殺手呢。

他意識到了這個書中世界的殘忍,意識到了自己的妄自尊大,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已經聽不到係統的聲音了。

他淚水四溢,在窒息痛苦中要放棄之時,脖子上的腰帶忽然鬆開了。

幾個侍衛遊到湖底救了他。

“哎呀!終於救上來了,兩位公子沒事吧?這是怎麽回事喲!”

江懷黎和江鴻都被從湖底帶了上來,給他們領路的小太監匆匆跑過到不停咳嗽的江鴻身邊,“哎呦,公子脖子上這是……”

他看清後頓時收了聲,眼神一飄,說:“奴去叫太醫。”

侍衛把他們兩個帶上來後,一個去稟告皇上,剩下的圍在湖邊和他們外圍,怕他們再做出什麽。

江鴻從水裏出來後一直咳嗽,咳得滿臉淚,臉上卻露出劫後餘生的嘶啞大笑,“哈哈哈!——咳咳——我沒死哈哈哈!”

他痛恨地看著江懷黎,咳嗽終於止住後,聲音低啞難聽:“江懷黎,你想殺了我,但是你殺不了我哈哈!”

剛才瀕臨死亡的驚恐,此時大難不死的歡暢,恨意在大悲大喜之下變得瘋狂,他坐在地上伸手抓住江懷黎的衣領。

兩人靠著欄杆坐在一起,抓住衣領後靠得更近,江鴻扭曲的臉近在咫尺,濕漉漉的水反著光,他貼近江懷黎耳邊,對這個差點殺死自己的人,猖狂地說:“你知道為什麽嗎?”

江懷黎的臉看起來比江鴻的還要蒼白,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抬起頭時湖水順著他下頜流下,顯得很脆弱,可是他的眼神還是一如往常。

江鴻最恨他這種眼神,明明是他一直失敗,他卻像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永遠不見崩潰。

“因為我是這個世界的主角,你算什麽東西,你隻是主角的踏腳石工具人罷了!”

江懷黎眼神一動,透過濕漉漉的睫毛看向他,“主角?”

係統在江鴻大腦裏喊:【宿主住嘴!】

這個時候的江鴻很難住嘴,但是剛才死亡的恐懼深深留在了他的體內,他到底長了教訓,不再那麽自大,隻說:“對,我是上天的寵兒,不管做什麽上天都站在我這裏,跟我作對的人都沒好下場,比如說你。”

江懷黎卻抓住了“主角”這個詞。

他從小到大看過不少戲,聽過不少曲兒,在皇宮聽過,在坊間也聽過,不同風格類型。戲劇中有主角兒、配角、醜角和旦角之說。

主角這個詞他知道是什麽意思,一場戲劇中的人和事都圍繞著主角發展,把戲曲的主角換成世界的主角,雖然離奇,但這一年多他經過的離奇的事也不少,大概能理解到一部分。

他研究江鴻大半年,很了解他,剛才他那句破口而出的話,不能全信,但絕不是空穴來風。

一滴水珠從眉骨落到他的眼裏,他的眼眸濕潤幽涼。

想到自己這一年來失去的所有,一次次的努力落於失敗和無能,好多次看到希望又陷於絕境,他笑問:“就因你是主角?”

江鴻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想回答時,小太監和侍衛跑過來了。

江懷黎在宮中差點殺了江鴻,這件事很嚴重,江紹光、江浩嚴和江家另外兩個在京為官的長輩都來了。

皇上已經從侍衛和小太監口中問清了是怎麽回事。

他們來時,江懷黎跪著,江鴻捂著脖子委屈地站在一邊,嘶嘶啞啞地叫了他們一聲。

皇上陰沉著臉不說話,他身邊的李公公簡單地把事情跟他們說了一遍。

他們還沒從這件事中反應過來,皇上聽著聽著又怒了,把手邊的茶盞砸到幾人腳邊,“你們江家養的好孩子,在宮裏就想殺自己堂弟,是一點不把朕放在眼裏啊!”

四人撲通跪在地上。

皇上的呼吸很久沒緩下來,他們的頭也不敢抬起來。

最先開口的是江紹光,江懷黎的爺爺,他是江家最有權威的人,他沉聲說:“江懷黎不敬聖上,殘害手足,罪大惡極,但憑皇上處置。”

江懷黎手指一顫,跪在原地沒有動。

“父親?”江浩嚴驚訝抬頭,覺得不妥,江懷黎畢竟是他兒子,萬一皇上真的處重刑怎麽辦。

“你還想替這個孽障求情不成?他可是連同族兄弟都下殺手的人,還是在皇宮裏!”江紹光憤怒地說:“我沒有這樣的孫子!”

江家另外兩個長輩,一個是江懷黎的大伯,他寒著臉給皇上磕了個頭:“父親說的對,懷黎無法無天,不能不罰。”

另一個是江懷黎的堂叔,在大理寺任職,他義正言辭地說:“不能因他是我們江家人就有所偏袒,如果偏護了這樣的人,我們江家也門楣無光,還請皇上嚴懲。”

江浩嚴被三人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磕頭,對皇上說:“臣教導無方,無顏麵對聖上,但憑皇上處置。”

“你是不是想讓他死!”忽然響起一道憤怒淩厲的女聲。

“貴妃娘娘,昭容娘娘。”

江鴻開心得不行,沒想到不僅江家最有話語權的四個人都來了,連貴妃和江昭容都來了。

要知道,江昭容可是江懷黎這是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最敬愛的女人,讓她一起來審判江懷黎,可太秒了。

而貴妃,他早就想解鎖了。

質問江浩嚴是不是想讓江懷黎死的是江昭容,她情緒激動,細長的手指指向江浩嚴,又指向另外三人,“你們是不是覺得他嫁給瀾王給江家丟臉,還不如死了好?”

誰說沒這個可能呢。

江鴻興奮地看著麵前的局麵,他覺得江昭容說出了至少兩個人的想法。

他可太知道了,書中說江家文禮起家,百年士族,是大晟所有士族中最重門麵和清譽的。

江懷黎本是這一代中他們的重點栽培對象,可以說是江家門麵,現在卻要嫁給瀾王當男妻,對於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可能還真不如在沒嫁之前就死了。

陽春三月,皇宮禦花園百花盛開,烈日昭昭,如一副生機和溫暖凝成的畫作。

江懷黎一人跪於其中。

父親、爺爺、叔伯、皇上、江昭容這些江懷黎從小到大最敬重的人,在這裏審判他,互揭內心對於他的惡意,甚至希望他死。

江懷黎一動不動,眼睛半闔的弧度比平時深很多,幾乎就要閉上了。江鴻終於,終於在他身上看到外露的悲傷。

他怎麽能不興奮。

他跟係統說:【活該,他竟然敢殺我,他終於崩了哈哈哈!】

江昭容還在質問江浩嚴,當她說出那句:“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皇上終於冷下了臉,“江昭容,注意你的言行。”

貴妃忙拉住她的胳膊,勸道:“妹妹千萬別胡說。”

她又看向皇上,笑得明豔又嫵媚,“皇上別氣,您別聽幾位江大人的氣話,這不是兄弟倆的打鬧嗎?江公子還有十多天就要跟瀾王大婚了,這……”

皇上沒說話,他端起李公公新端來的茶,慢慢喝,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杯茶喝完都沒開口。

係統盯著皇上看了一會兒,又看向江懷黎。

江懷黎微垂頭,眼睛已經睜開了,視線落在前方和皇上一步遠的地方。

濃密的柳枝在風中搖曳,樹葉在他臉上落下斑駁晃動的影子,光影交錯之間,他褪去諸多情緒的眼裏,幽深而沉靜。

係統沒有心髒,卻忽然有種心猛地一跳的感覺,【宿主,我們被騙了,江懷黎根本沒打算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