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車裏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
江懷黎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不看瀾王。
前後加起來和瀾王相處不到半天時間,也知道這人瘋言怪語,常人難以理解,但他就是莫名覺得,此時瀾王應該是一肚子陰鷙之氣在向外冒。
陶瀾:“我知,那是他們以前沒眼光,總有一天他們會驚掉下巴。”
這道聲音聽起來有些咬牙啟齒。
江懷黎在稷學宮可以跟先生們對答如流,此時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他這麽想也行,這麽較著真,忘了原本的抗拒,馬車就到了明王府。
陶瀾很不想下去,“太沒麵子了,太沒尊嚴了。”
說著他又問:“這次我可以說話嗎?”
江懷黎:“王爺無需求人,我來說,但是見明王,王爺一句話不說總不合適。”
兩人又站在了明王府門前。
明王府門前的護衛看到他們兩人一起來了,不用兩人說話,就立即去通傳了。
四皇子陶明納悶地說:“他倆一起來?來做什麽?”
上次他和江懷黎算是不歡而散,他不幫江懷黎勸說皇上,江懷黎可能對他有怨,再次來就已是稀奇,竟是和他非常不想嫁的瀾王一起來的。
“讓他們進來。”陶明說完又叫住向外跑的下人,“不,本王親自去接他們。”
明王出了名的待人謙和有禮,善於籠絡人心,他親自出來迎接他們,江懷黎也不算驚訝,互相客套一句,三人一起進了明王府。
江懷黎說明了來意,“還是想請明王殿下幫我在聖上麵前說幾句話,我不想跟瀾王成親。”
陶明:“……”
這下他是真的被驚到了,江懷黎竟然在瀾王麵前,說他不想嫁給瀾王。
就算是個普通男人當場聽到這話,也會不舒服吧。
瀾王素來暴戾,聽到這話還不得炸?
果然,他看到瀾王一臉陰鬱。
陶明尷尬地笑了一聲,“懷黎,你說什麽呢?”
江懷黎反應過來,說:“瀾王也不想跟我成親。”
“……”陶明有點迷惑,“你們一起來,讓我幫你們去父皇那裏求情,不讓你們成親?”
陶瀾:“……”
江懷黎:“……隻有我,和瀾王無關。”
“……”
明王沉默片刻,說:“好,既然你們都不想成親,我會認真考慮,有機會就跟父皇提這事。”
江懷黎知道,這話是沒答應什麽,他不太理解,但也不像上次那般失望。
陶明又笑了笑,留他們吃午飯。
陶瀾虛弱地揮揮手,“不吃了,已經抱了。”
陶明也隻是客套一下,既然他這麽說了,就送他們出門了。
兩人坐上馬車,陶瀾問:“夠了吧?”
江懷黎:“明王不一定幫我們,再去兩家吧。”
陶瀾:“……”
在一家酒樓吃完午飯,兩人又跑了兩家。
這兩家跑完已經是下午了,然後江懷黎坐上馬車後,說:“王爺可以跟我去趟江府嗎,去我祖父和父親麵前說說?”
陶瀾難以置信,“你還讓我去你家?當著你家人的麵說你不想跟我成親?”
忍了一下午的瘋病終於爆發了,陶瀾陰惻惻地說起來,“你竟還要當著江浩嚴的麵說,難道讓江浩嚴知道我不想跟你成親嗎?他今早剛來瀾王府匯報完婚禮策劃,江懷黎,你簡直……不要太過分!”
江懷黎訝異,“王爺不就是不想跟我成親嗎?讓父親知道怎麽了?”
在江懷黎看來,就是要讓江浩嚴知道,這樣他才能幫他們說話。
當然,他知道,如果瀾王在皇上麵前說都沒用,江浩嚴說大概也沒用,主要是江紹光,這位曾經的帝師。
陶瀾氣得不行,氣得都不跟江懷黎說話了,一身可怕的陰狠之氣。
他不說話,馬車裏安靜了下來。
安靜的太久了。
陶瀾一回頭,江懷黎靠著馬車睡著了。
他愣了一下。
他竟然睡著了,在他身邊。
他該是睡一會兒了。
睡著的江懷黎,長睫垂落,靜謐而安然。
沒有風雨侵襲,沒有混亂異常,順滑的黑發散落在腰間,皮膚瑩白,連指甲都透著粉,高門士族十多年的悉心養護本該是這樣。
隻是有些瘦了。
眼皮下泛著一層青色。
馬車平穩地在京城寬闊的街道上行駛,輕微的晃**感更好入眠,圍著京城繞了快兩圈才停下。
江懷黎醒來時,看到陶瀾正陰惻惻地看著他,身上都要冒黑氣了。
剛醒來他還有些茫然,“我這是,睡了一覺?”
陶瀾咬牙切齒,“是呀。”
江懷黎有些赧然,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在馬車上就睡了,還是在不能掉以輕心的瀾王身邊。
江懷黎見馬車停下來了,問:“到了?”
陶瀾咬牙切齒,“是呀。”
他立即又補了句:“早就到了,到了快一個時辰了。”
江懷黎掀開車窗簾,微涼的空氣拂麵而來,外麵紅霞漫天,波瀾壯麗。
在一日的奔波中,他意外睡著,醒來意外看到如此美景。
江懷黎眼眸染落金,怔然片刻,久違的身心舒暢。
很難得的,他身後的瘋癲瀾王竟然也沒催他,沒說什麽,在他轉回身時,才跟他說:“江府好像出事了,你先去看看吧,本王不方便去了。”
江懷黎聞言說一聲“好”,立即下車了。
江府的人被瀾王府的侍衛擋在外麵,江安看起來很著急,一看到他就把他拉到身邊,上下查看,一小聲問:“少爺,瀾王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江懷黎詫異,“他能做什麽?”
江安:“少爺,你怎麽這麽沒防備心?這麽長時間,你們在裏麵……”
江懷黎沒多解釋,問:“府裏出什麽事了?”
江安立即正色道:“老爺被皇上罵了,好像很嚴重,被罰了半年的俸祿,你和瀾王的大婚他都不能準備了。”
“為什麽?”
“老爺在殿外跪了三個時辰,求皇上不要讓你嫁給瀾王。”
江懷黎微愣,早上他去瀾王府時見到江浩嚴了,他紅著眼抱了自己一下就走了,原是去皇宮求皇上了。
他去了瀾王府一趟,就變得如此正常了?
江懷黎立即進門,向江浩嚴院子中走。
江紹光正在那裏,還沒進門就聽到他在罵江浩嚴。
“你瘋了嗎?這件事誰都可以去跟皇上說,就你不可以!”
“你前腳跟皇上稟告完你給瀾王和懷黎的大婚策劃,後腳去勸皇上不要讓他們成親?皇上怎麽能不怒?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禮部尚書這個位置你差點都保不住了!”
江浩嚴的聲音透著疑惑,像是被江紹光罵醒了,“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太衝動了,但是,懷黎嫁給瀾王就完了啊!”
江懷黎沒有進去,祖父責罵父親,他這個當兒子的應該回避才對。
今天隻能到這裏了。
江懷黎聽了一會兒,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去門口找陶瀾。
他不在馬車裏。
江懷黎問江家門口的護衛:“瀾王呢,看到他去哪裏了嗎?”
護衛小心地看了一眼瀾王府的人,低聲跟他說:“少爺一進府,瀾王就向右邊的小巷子走了。”
江懷黎在那個小巷子裏,看到了陶瀾的身影。
昏暗的小巷裏,他正一隻手扶著牆,彎腰捂唇咳嗽。
那隻扶在牆上的手修長但蒼白,上麵凸起道道青筋,他的脊背也在輕輕顫抖,難以直立。
江懷黎腳步一頓,未再上前。
他差點忘了,瀾王從小身體就不好。
聽說是他母妃懷他時中過毒,具體如何,又是否牽扯後宮爭鬥,江懷黎不甚清楚。
隻知道大概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他出生時身體就很差,一直將養在淮州,後來淮州便成了他的封地,他常年居住在那裏。
前幾天他又大病一場,昏迷了兩天才醒,大病初愈也才兩天。
江懷黎在原地站了片刻,拿出一個手帕,走到他身邊遞給他,“王爺沒事吧?”
陶瀾接過手帕,在唇上擦了一把,沒回答,轉而問他:“江府怎麽了?”
江懷黎把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遍。
陶瀾老懷甚慰:“算他有良心。”
江懷黎:“什麽?”
陶瀾感慨:“他去求也沒用啊,不僅惹怒皇上,還差點丟了烏紗帽。”
他側頭看過來,“那還去找江紹光嗎?”
天色漸黑,小巷裏的光線比外麵更暗,江懷黎看到他的唇很紅,不像是久病之人,再仔細一看,發現是上麵有血。
他移開視線不再看,一時有點亂,順口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皇上盛怒之中,祖父去應該也沒用,我不明白,皇上為何不同意。”
昨天和瀾王一起進宮求皇上時,他就不明白了。
皇上一直很惜才,當年他參加會試時,皇上對他的期待很真切。
因為江鴻,因為對他的異常不喜,才做出讓他嫁給瀾王的決定,但有瀾王在身邊,他該很清醒了,會收回成命才對。
如果說,這場賜婚是為他最疼愛的兒子,那瀾王也在皇上麵前說了有多不想跟他成親。
不管從哪方麵看,都不該這樣堅持讓他們成婚。
江懷黎把自己心裏的疑惑說出來後就後悔了,他剛才也不知怎麽了,怎會跟陶瀾說這些。
他抬眸看向陶瀾,見他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懷黎啊,你真的不太了解男人了。”
江懷黎:“……什麽?”
他在陶瀾的注視下,明白了他眼神奇怪在哪裏。他此時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己有短板的兒子,老父親般地歎了口氣,“你不知道,男人越老越權威嗎?”
江懷黎:“……”
他呼了口氣,品了一下陶瀾這句瘋言,竟然覺得有些深意和趣味。
不像他在書上看的聖賢文章,也不是正統治國策論,但很值得揣摩。
陶瀾指著巷子的另一頭,那裏是京城繁華的大街,正對著一家酒樓。
“那裏肯定有一桌普通人,肯定有一個發福的中老年男人,正用自己多出來的人生經曆,或通過逼迫小輩認可、改變,來滿足自己內心需要的權威。”
“普通男人尚且如此,何況是最有“權威”的皇上。”
“何況是一個身體每況愈下,而兒子們羽翼漸豐,聲望日重的中老年皇帝。”
“你去求他收回聖旨,是不是因為早年他也收回過幾道聖旨,你便以為這次也可以?不一樣了,在他最‘權威’的時候,他不會收回的,收回就是打自己的權威,越多的人去求他改,他越不會,隻會惹怒他,或滿足他。”
江懷黎臉上看不出他信沒信,他問:“既然王爺是這樣想的,為什麽還陪我去這麽多地方找人相助。”
托著一身支離病骨,回來奔波一天。
“那不是你逼我的嗎!你簡直不要太過分。”他臉上又湧上陰鷙之氣,“既然你那麽逼我,你想試……就隻能陪你試試。”
江懷黎想說他怎麽逼迫堂堂瀾王了,用什麽逼迫的,又怕他說出更多瘋言瘋語。他看向遠處已然看不到光的天空,聲音輕飄飄的,“讓皇上收回賜婚聖旨,看來是沒什麽希望了。”
陶瀾看他一眼,站直了身體,“也不是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江懷黎下意識問:“什麽辦法?”
“這屆皇上不行了,下一屆皇上可以。”
“如果你真的不想一輩子困在後宅,可以這樣,你幫我坐上那張龍椅。”
陶瀾舉手保證:“等我一登上皇位立馬就離婚!”
“……”
“王爺這個方法可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江懷黎那張好看的臉又冷了下來:“同時能看出王爺有中年男人升官發財棄妻的潛質。”
陶瀾:“……”
瀾王大婚倒計時,十日。
京中傳聞,瀾王還沒大婚就讓江懷黎洗髒衣了,江懷黎洗完還要親自給瀾王送過去,可以想象他婚後連家奴都不如,令人唏噓。
京中又傳,瀾王帶著江懷黎去各府上說他不想跟江懷黎成婚,江懷黎顏麵盡失,這次江府終於忍不了了,江浩嚴去跟皇上抗旨,被皇上怒斥罰俸,這場大婚前景迷茫,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