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天

顧寅的這筆錢分量是足的, 意義是明朗的,唯一的不確定因素是他嫂子隨時可能會出現的八卦眼神。

就算是因為這一點,顏暮也不得已嚴詞拒絕。

“心意我收下了, ”對於半個億資產, 顏暮自始至終表現得不是很感興趣,她保持著得體的明麗笑容,然後絲毫不客氣地推了回去, “多謝好意。”

她信步走到床邊,一手搭在了床沿上,“不過眼下,我並不缺錢。”

顏暮講的是實話,她剛從一場百億離婚案子裏出來, 加之沈光耀的有意操作, 導致了現如今她的身價不菲。

顧寅忍不住打破她冠冕堂話的謊話, “說得好像你缺錢的的時候會想起我一樣。”

“不是想不起, 是我認為你的哥哥嫂嫂都是很不錯的人,”顏暮並不喜歡兜圈子,她坦承得無以複加,麵對著側身而臥一臉爛漫的男人說,“我真不想讓他們因為我們而有了矛盾,你說是嗎?”

顧寅早已看破,卻不再戳穿,轉而笑聲清明,“看來我還可以繼續認為是顧彬耽誤了我。”

顧寅臉上的笑順應了顏暮的話術,他當然清晰地了解到以女人的驕傲, 絕對不可能為了這麽一筆錢賠上自己的名譽,可見自己在她心裏連個較量的資格也是沒有的。

顏暮扭頭, “走了。”

她著急要走,不想要在這密閉的空間裏,與任何設定好的人和事相處,相信程影月本身並不會對此發表什麽言論,畢竟今天的事她有意瞞著自己,如果海南的項目不是那麽著急,那麽或許她事會考慮一下和顧寅逢場作戲的,隻不過很可惜,她並沒有多餘的時間。

顏暮奔赴海南。

同行的還有黎柯文,他是說了自己碼頭的項目一期已經竣工,很不湊巧,顏暮上網搜索了一下真正的竣工時間,那大概是兩年前了。

所以她對黎柯文的行程安排立馬有了新的認識。

她一路上並沒有發作,也沒有拒絕飛機上黎柯文送上來的特別的羊毛坎肩。

黎柯文卻不小心自己說破了,“其實這次過去除了蒲予暉為我搭建了平台,什麽也沒有做……”

顏暮反問,說得是那樣不近人情,完全沒有看在羊毛坎肩的份上故作溫柔,她直接問,“那你忙活了一陣子到底在忙什麽?”

“我以前覺得人生的意義在於奮鬥,可是奮鬥過後,我總該要休息一陣子的。”原本儒雅風流的麵容上有著一絲見不得人的委屈,卻又在顏暮說這些的時候,不緊不慢地吐露。

顏暮調笑道,“那黎總的放鬆方式有點特別。”

畢竟,江城素來是華國國內內卷最為嚴重的大城市之一,人們隻有從這個城市向四周逃離,去周邊城市尋找生活的透氣點。

黎柯文人到中年,絕對說不出這種什麽“我就是為了陪在你身邊,多陪一陣子”的癡情傻話,想起之餘就覺得一陣肉麻,直泛雞皮疙瘩。

“喜歡而已。”

“年少時本來也喜歡這座城市,隻不過礙於種種原因,留在了島上。”他說得繪聲繪色,就像是曾經無能為力的少年仰望著更大城市的煙火,“現在,可不甘心隻做一個島民了。”

他說得是那樣誠懇,要是顏暮不知道對方具體身價,還真以為那是一種對於曾經無能為力時的仰望。

再看一眼福布斯富豪榜上黎柯文的排位,以及對方的隱藏資產不少,顏暮就覺得自己白心疼了。

顏暮莞爾一笑,戲謔的意思很明朗了,也不屑於遮掩,“依照黎總您今天的財富,別說想去江城置辦一點產業,手到擒來的小事而已,就算是想要去月球,也未嚐不可。”

黎柯文順著顏暮的意思繼續講下去,時刻表現出捧場的意思來。

“話說我還真想有天去探索宇宙的。”

顏暮一笑置之,“看不出來黎總的世界觀這麽博大。”

但她的關心到此為止。

顏暮又隨手抓起自己要到海南度假基地發表的演講稿,認真地校對起台詞來。

聽說當地政府還安排了一場直播,顏暮不希望發生任何的疏漏,更不想留下任何的話柄,至於黎柯文,他真處心積慮想當一個跟班,那她也沒有阻止的道理——

她的度假計劃之所以能成,其中也少不了黎柯文與她交換的資源。

她在當地理所當然需要一個向導。

黎柯文從頭到尾就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一點顏暮沒有必要礙於男女身份有別,特別否認,在商言商,她從來都是如此的。

或許是相熟了,顏暮這才並沒有繼續搭理她,而是在另一旁心安理得地做著另一件事。

沈光耀沒有無時無刻地冒出來。

這也令她感到欣慰,她不知道的是沈玨從未像今天一樣勞煩著他的親生爸爸,並且樂此不疲。

……

江城。

沈玨仰頭,眼巴巴地說出了接下來的話。

“爸,我這次開學典禮對我的意義非凡,他們都說男孩子的成熟是從第一套西裝開始的,難道你不應該為我精心挑選嗎?”

沈光耀扶住自己的金絲框眼鏡,非要不可的話其實他並沒有打算拒絕,不過脫口而出的話總是沒有好氣。

“你覺得今天的你撐得起一套西裝?”

沈玨當然聽得出這話裏話外的看不上,以前也為此懊惱過,但可能是最近這段日子的洗禮教他學會了如何應對,他探知起沈光耀深邃的眼眸,“我是爸爸的兒子,我當然撐得起。”

很明顯,沈玨因為說了對沈光耀很受用的話,故而沈光耀的臉色也不是那麽難看了。他本人親自陪沈玨來到買手店的舉動也變得順理成章了。

沈光耀路上不忘自戀地補充,“是啊,你正是又了我和暮暮的基因,才能長成今天這副樣子的,就算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倆顏值的基因在你臉上發揮了作用,讓你勉強被人看得下去,不至於這麽討人厭……”

沈玨以為,受媽媽基因影響的那一段,他自然承認,但是要說是沈光耀的基因起了作用,他絕對不信。

“爸,沒想到這會兒太陽還這麽毒呢。”

他拉扯著下車的沈光耀快步朝前走去,避開這尷尬的話題,少年並沒有自以為成長許多,但也漸漸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擔子。

至少,在這高中的三年裏,他還是要和眼前過分自信的男人朝夕相處的。

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所保留,也不至於太得罪自己的老父親。

到了這家私人訂製的意大利西裝店裏,沈光耀對著每一回從試衣間裏出來的沈玨加以評價,他想起顏暮換衣的愉快畫麵來,所以還不至於太討厭沈玨今天的舉動。

然而,沈光耀已經做足了充分地打算,有這他的私心,他並不打算白來一趟。

而是轉頭他將兒子人生當中第一套正式西裝的照片馬不停蹄地發給了顏暮。

“就這一套吧,感覺還不錯。”

比起他當年的風采,當然是差了不少。隻是平白多了些花哨的點綴,才會有一兩分相似的錯覺。

沈光耀拿起自家品控的手機,卻發覺一時忘了拍照的app在哪裏,他已經很久沒有拍照了,就算要拍,那對準的人物從來也不該是他們孩子,而應該是他們本身。

然而,上一次的合影似乎也是在三年前了。

他太急著在生意場上證明自己了,以至於他忽略了很多,他承認他的那些疏忽,但他仍然免不了幻想她的轉眸回身。

“哢”一聲,伴隨著手機快門的按動,沈光耀的思緒漸漸回到了現實當中。

……

顏暮剛下飛機。

她就收到沈光耀拍攝沈玨的照片,相片上的構圖一塌糊塗,隻是隱約看見了沈玨成熟的影子,她不去想她兒子那些遙不可及的一蹶不振的未來,而是象征性地誇了兩句,“衣服很合適,你身為父親也很盡職。”

沈光耀收到顏暮回複的瞬間,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完全忘了自己兒子身著西服的微微不自然,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承擔原本不必承擔的責任的心酸了,反而認為自己的做法得到了官方的認可,變得有意義起來。

然後環視四周,或許正值新安國際的開學季,他看見了不少家長帶著他們的孩子來到這家定製館。

沈玨怕是也是跟風,才會放棄更高級的品牌,選擇了這家店來購買。

他看著其餘都是母親帶著中學生定做衣服的時候,沈光耀生平第一次覺得是那些人的父親不太負責了。

沈玨不明白父親此時囂張的笑。

他覺得父親該不會是受了什麽刺激,要麽是離婚後精神上受到了創傷,要麽是自己最近沒有惹是生非、對他太孝順了???

沈玨以為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於是,沈玨盡管認為穿上了這件新西裝是一件很愉快的體驗,但是他還是決定不要對沈光耀太友善了;之後付錢之類的環節他並沒有展示他旺盛精力下的感激,而是像是平常地接受著沈光耀帶來的一係列饋贈,然而,沈光耀前後反差並不是很大,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顏暮的誇獎當中無法自拔,更是難以顧及他那冷下臉來的兒子,等他真正察覺到的時候,沈玨已經和顏暮通報了他近期不怎麽正常的事實了。

“我爸他……他最近比較一言難盡,媽媽你稍微提防點吧。”

……

顏暮也是一臉懵逼,三分鍾前被沈光耀告知自己的兒子穿上成人的衣服,看上去整個人的身形在這個夏天成熟了不少,三分鍾後他還沒有爬上來接她的商務車,就接到兒子說老爹“精神不大正常”的通知。

會不會是沈光耀那裏真出了什麽問題?

雖說少年夫妻,但此時顏暮的腳步無法為一個人駐足,她以為自己還是有必要留有一個心眼,讓文文和阿沅去沈氏老家那裏有空調查了解一下沈光耀的近況。

畢竟,沈玨的撫養權還在他手裏,他是自己孩子名義上的父親。

交代過後,顏暮就去忙活自己一期完工的事了,這個工期改造為主,所以時間並不算太長,她想,她已經做足了準備,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阻止她放下自己的事業。

文文和阿沅領命之後,一刻也沒有停歇。

她們一路都沒有和以前一樣八卦聊天,而是一本正經地往著沈先生家裏趕去。

兩人不約而同有些想雲姨,比起真實調查沈先生是否正常這件事,她們並沒有太高的熱枕,但是能和很久不見的雲姨熱絡一套,這才是她們樂享其中的。

當然並非她們因為暮暮姐不在的懈怠。

而是從一開始她們就知道她們根本就沒有這個膽子直接問“沈先生你最近有沒有點不正常”。

隻敢從旁觀察,領略過後,再和暮暮姐意義報備。

結果一進門就瞧見了回到家的父子。

曾經家裏的工人回到老家,總歸是有幾分尷尬的,文文和阿沅差點忘了鞋子該放哪裏,多虧了文文眼疾手快,兩人的動靜才沒有在屋裏鬧出更大的笑話來。

眾人陷入了死寂。

直到沈玨關心阿沅的近況道,“你最近這兩天沒有去畫室嗎?”

“我一個人在研究畫法,想再上一層顏色再去參展,”阿沅發覺可能真的不在這個家久了,她到頭來將這個家的規矩也忘得一幹二淨,和曾經的小少爺搭起話來更像是人群裏最普通的同學,“但我總歸還要過去的,那沈玨你呢,之後還去嗎?”

“去,學攝影的話也最好有色彩的基礎。”

文文又問了幾句沈玨的近況,傲慢的小少爺一一作答,“我暑假沒有出去玩,不是一直和我爸在上節目嗎,我知道是有幾個粉絲啦,但是也不多,也不能改善我的生活啦。”

當文文多提了一嘴,問起今天的出行。

沈玨喃喃解釋道,“我爸陪我出去買衣服啦。”

他甚至了解到文文和阿沅沒有念書以後,刻意避開提及有關開學典禮的事情,這種強大的共情似乎她們原本並沒有在太太以外的人身上見過,尤其是在這個家裏——

完全沒了架子的沈玨似乎也沒有以前那麽討人厭了。

更重要的是,文文和阿沅也發現了沈玨跟著沈光耀,自然而然讓先生承擔起了諸如今天買衣服之類的義務,某種程度上解放了她們的暮暮姐。

在此之前,先生看上去就不像是回去陪孩子買衣服的人啊。而放以前,扮演這個角色的隻有可能是顏暮。

文文率先察覺了不對勁,認定了顏暮之前和他們通氣時沈總的不正常。

沈光耀在是那個台階的時候也頻頻回頭,放下了高傲的身段,舍得吐露出幾個寶貴的話來,“你們幾個怎麽會過來,是顏暮走之前安排你們過來幾天?”

阿沅不怎麽會說話,可見文文在先生麵前拘謹不言,隻有輪到她自己來說了,她順著先生的意思找了個合理的借口,“暮暮姐的確這麽安排了我們……”

話音剛落,文文卻察覺到了不對勁,這是要回來住幾天的節奏?

她們可是在外麵過慣了自由散漫的小日子,真的又得回來接受命運的擺布和安排,但是轉念一想為了太太,她願意忍,就算是先生臉上露出些許白眼,她也打算強壓下去,大不了如實稟報給顏暮。

沈光耀本來就因為那條回應而有幾分飄飄然。

如今更是因為顏暮特意派人照顧他的生活而動容,他錯誤的想法越積越深,以至於他自己不知道走上了怎樣的一條路,冷言冷語的他變得寬容而又和善,著手安排道,“那你們這幾天就安心住下。”

文文囁嚅了一聲,阿沅趕緊點頭應下。

她們也不知道沈先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是以前沒發現先生是個慈眉善目的人,抑或是先生原本就是個任性自已的家夥,高興時對人人頂著一張笑臉,不高興時則是不屑偽裝。

以他的身價作為保障,他自然是不必看任何人臉色,想高興時發瘋都行,又有誰敢阻攔他。不爽時估計意誌消沉,搞得四周人都不開心,這就是男人,阿沅不動聲色地在內心暗歎了一遍又一遍。

而在此之前,太太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又輾轉難眠了幾次。

如此看來,文文和阿沅都唯有更心疼顏暮。

文文不知道阿沅時瘋了,還是最近多得的自信,才使得她勇於站到先生的眼皮子底下,發聲道,“沈先生千萬不要多想,我們來也是為了查看沈玨的學習狀況,不是來照顧您啊,太太想必不會有心思想這些的。”

阿沅眨了眨,靈動的雙眸在不經意間為太太撇清了關係。

文文恍然回神,這總算明白阿沅的說法有多高明了又多有必要了。

所有人都知道顏暮已經和沈先生離婚了,她們貿然來訪,的確應該事先說明的。

而顯然,阿沅上前這麽一說,沈先生臉色的確很快就暗淡下來了,他的目光猶如一道驚雷,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勢必要拷問出其他的答案來。

然而,文文和阿沅不可能為了觀察沈先生的近況一會,就徹底遺忘了她們的使命。

太太的名譽一刻也不容辱沒。

沈玨眼見氣氛不妙,立馬護送著親爹離開,又轉頭給在場的無疑都是一個含蓄但是很明顯在說“我爸不正常”的眼神。

文文和阿沅又怎會不心知肚明呢,先生縱使是沒病,在有關太太的事情上,仍然表現得不大正常,要說他對太太徹底喪失了所有的希冀,絕對不可能。

說不定先生心中還在和其他圍繞在顏暮身邊的人默默較勁呢。

這不說一聲,都過意不去了。

沈光耀內心深處像是有和無止盡的聲音也不斷提醒著他,她已經離開了,又或者換個意義說,她不可能再為他浪費任何的時間了。

那聲音衝出層層的迷霧。

如破土的春筍,一發不可收拾地生長起來,隻不過,沈光耀習以為常地將這些又拋之腦後,他麵容冷峻,仿佛不把這些年輕人的話放在心上,麵對的隻不過是一場無稽之談。

而他的太太從未遺忘過他一樣——

顏暮今兒個確實沒忘他,怕他人到中年,太有錢了犯病了,這在華國國內的富豪圈裏並不少見,什麽物質太過豐盛了,內心就開始匱乏了。

沈玨的話,顏暮還是記掛在心裏的。

此時,三亞下了一陣細雨,朦朧中女人站上了開業臨時搭建的台子,她穿著一雙黑色經典係列的高跟鞋,笑容明媚得體,步調完全沒有受到這微微細雨的影響,她徑自走到了台上的正中央。

她安然不動地調整了下話筒。

然後大屏幕上滾動起有關顏暮的直播來,那張美麗的麵孔像是終於有了一個著陸的載體,無限放大的屏幕也無法挑剔出她臉上細微的瑕疵來。

她如同陰雨裏升騰起的那一輪太陽。

“感謝諸位來賓的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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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其實並不怎麽安心的沈光耀難得守時地打開手機,無需助理的有意提醒,他的手機畫麵當中出現了個女人,她站在飄搖風雨裏,如同站在一副賞心悅目的水墨畫中。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光景,她亦是在人群裏如此出挑。

而在那個時候,她身處中產,他一窮二白,精致的她無論如何都看似不會為自己這種人flop原來的階層,可她絲毫不介意這些差距,並且稱之為“微不足道”的。

隱沒在人群裏的光芒透過層層烏雲。

他無比專注地看著,也回憶著自己是如何一點一滴地失去她的過程,往昔叫人沉迷,也叫人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