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天
沈光耀不知道從這個視角看過去, 顏暮的筆尖掃過幾頁磨砂紙,不停地在聆聽間記錄下會議中的要點。低垂時的頭發擋不住完整的側臉,隻會令她的線條更為柔和而精美, 他覺得她與多年前幾乎一樣。
那時候她的眸光正斂, 臉上永遠是不設防的笑意盈盈,她可以做任何事,能夠成為任何人——
與十五年前唯一不同的是, 她瞳孔深處不再有自己。
……
“沈光耀。”
打球的時候,有個男生在他休息那會用水瓶拍了下他的背,動作粗魯,語氣聽上去就充斥著男性之間天生的敵意。
“怎麽,難不成你也想追顏暮?”
沈光耀既沒有立即承認也沒有矢口否認, “關你屁事。”
他講他的礦泉水瓶隨手扔走, 根本不在意又是哪位的叫囂。因為和顏暮在一起自習了半天以後, 這個月以來他已經經曆過無數次相似的問候了。
“我可要提醒好你, 顏暮本來就是江城人,家裏條件不差的,”男孩來上露出一抹相稱的譏笑來,“你這名字一連起來,不就是‘光宗耀祖’那意思嗎?”
“我勸有些人不要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平常沒事的時候也要想想自己的出身……”
沈光耀並沒有急於反駁,他的境遇和那個男孩說得也相差無幾。
他幾乎是最底層出生,父親早逝,母親一人供她長大念書, 但沈光耀從來不認為那是他需要遮掩的窘迫的地方,他大方**自己的情況, 就連在她身邊也不例外。
男孩洋洋灑灑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顏暮恰巧穿過網球場,迎麵朝打籃球的方位走來,她手裏握著一瓶礦物質水,不急不慌地出現在他身邊。
那時候她在自己身側顯得時那樣嬌小,可說出來的話卻比任何人有威懾力。
顏暮正麵迎上那興許追求她的男孩,笑容明媚道,“我覺得他的名字挺好的,這不是我名字裏有個暮氣沉沉的‘暮’字,就跟木頭的‘木’一個發音,木頭是需要太陽照耀的,他的名字不是正好有個‘光’?”
“難道你不會覺得我們很合適嗎?”
那個男生狼狽離開了。
她回過頭,嬌羞地衝著他一笑,也沒有再追問自己是不是有這份心意。
而接下來,他們成為情侶就變成了一件板上釘釘的事了,他慶幸於她的先開口,至少免於自己開口的窘迫了,同時也暗暗發誓“要給她一個比誰都光鮮亮麗的生活”。
那時候的沈光耀大汗淋漓地走出籃球場的時候,直接果斷地牽過了她的手,她也沒有拒絕。
……
大三暑假那會,他媽媽的身體已經不算太好了,她執意要陪同自己去那個小漁村和他一起過年,他在火車站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全副武裝了,但這一次,她的行李裏不都是她那些漂亮的時髦的衣服,而是裝載了整整兩個行李箱的江城特產,什麽雞鴨鵝,總而言之,他們一整個年應該都吃不完了。
她臉上笑意未脫,輕鬆明快道,“沈光耀,你說我第一次‘醜媳婦見婆婆’,會不會被嫌棄啊?”
他不知道的是,她甚至主動備了一份金鐲子,美曰其名會保值的,以後反正也是留給她這個兒媳婦,那是她特意兼職半個月買來的正式禮物。
少年清澈的吻落在火車站的雪花飄飄裏,也落在她的額頭,仿佛他們之間有說不盡的誓言。
那個冬天,是他度過的第一個春節。
他的母親當然很喜歡這位遠道而來的城裏兒媳,但她要為顏暮做的事,顏暮總能提前預知一樣,她總是自己去做,不想要麻煩他唯一的家人。
她明明並不擅長那些事,卻裝作很新奇地對麵著那一口老井,撲倒自己懷裏來問,“以前都沒見過呢,夏天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冰鎮個大西瓜啊?”
她的要求卻永遠都是那些根本不需要物質去實現的要求。
他這個時候也隻有生硬地點頭。
春節期間,如果說她要是能夠不嫌棄他們又老又破的房子也就算了,她偏偏還要和他一起打理。
沉年的舊報紙被掀開,換上了嶄新的明信片……還有他們的合照。
就連鄰居都來打趣他是不是娶到個漂亮又嬌氣的媳婦,他害怕其他人打擾到她,麵上不快,可她卻有禮有節地接待了看熱鬧的鄰居們,並且說出很合時宜的話,就比如,“沒有大家的照顧,我們老沈也不會走那麽遠……或許我就遇不上他了。”
母親在一旁欣慰擦拭著眼淚,卻又生怕被顏暮瞧見了心疼,連忙別過臉去。
春節結束前夕,母親把家裏的積蓄全都拿出來,叮囑道,“你要好好對暮暮啊,我這輩子就沒有見過心性這麽好的姑娘。你以後不管發財不發財,一定不能做對不起暮暮的事情啊。”
母親熬過了接下來好幾個寒冬,而最初的那筆醫藥費是顏暮和她的家裏人出的。
對此,他那嶽母生怕打擊他的自尊,弄了張格式不對的欠條,說是,“孩子,你未來慢慢還就好了。”
她則是在另一邊督促著他趕緊收下,眸光閃爍,一隻手在所有人麵前挽過他,“你以後要我還我一輩子的債嘍。”
母親得以多活了整整十年,而在那十年裏,見證了他事業的起飛;目睹了他和暮暮走進婚姻的殿堂,當然顏暮之所以願意這麽急切和他結婚,為的也是能寬慰他母親的心;也看到了沈玨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家夥的出生。
母親走時,並沒有太多的遺憾,而是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好好對暮暮”的話。
沈光耀總覺得他足夠幸運,少時讀書有老師欣賞,大學來到省城最好的學校又遇見了擁有美貌和智慧的妻子,母親也得以善終,成全了他那一點孝心。
可就當他以為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會崩塌的時候,她說她要“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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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進行到提問環節,顏暮這個時候總算注意到就在她後排最不情願看見的人,坐得筆挺的,領帶不出現一絲偏差的男人不是別人,而正是沈光耀。
隻不過今天的沈光耀看上去竟然有幾分……憂鬱。
他沒有在聽這場會議的內容,神色遊離在外,偌大的會議場淪為了他修身養息的場所,隻不過在此之前,顏暮從來沒見過沈光耀走神的模樣。
她另一側的黎柯文卻像是注意到沈光耀許久了,他問自己,“等會兒開會結束,你和沈總私底下打個招呼?”
黎柯文像是特意要為他們留出一部分空間似的。
“不用,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如果隻是一次兩次被怠慢,那顏暮肯定也會考慮修複這段關係,她甚至會想如何拉扯著沈光耀和他們的孩子重回正軌。
可惜,沈光耀寧願呆在不見天日的廁所裏,也不願意和她身處一室。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們倆第一次在外過夜的時候,他明顯是要比自己激動很多的……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起了兩人呆過很久的小漁村,那是沈光耀的老家。
那個時候還沒有類似於“我不想去吃omakase,我就想和你去吃小時候你喜歡的店”的文案,但是顏暮就還挺熱衷於去尋找沈光耀小時候成長的痕跡的。
他的母親雖然沒有念過書,人到中年卻很通情達理,完全就不像今天夜郎自大的沈光耀。
不過也沒有所謂“值得”或是“不值得”。
人生掀開那一頁,隨即又是嶄新的一頁。
……
會議的進程很快推到最後的提問環節,而上去的企業家裏沒錯又有沈光耀的身影。
當輪到沈光耀上場的時候,顏暮本能開始刷手機,然而也不知道哪個沒聽八卦傳聞的大學生,他一舉手就問沈光耀,“沈先生你作為這麽成功的企業家,你是如何平衡好家庭和事業的,是這樣的,我最近也在做一個創業項目,但我的女朋友老覺得我冷落了她……”
這位同學怎麽一不小心把她長久以來的困惑給問掉了。
要是再順便問一下廁所的破事,堪稱完美。
沈光耀明顯沒有充足的應答,他像是陷入了一場漫無目的的回憶,“在我剛開始準備創業那會,我太太挺支持我的,她沒有和我鬧過情緒,一次也沒有——”
黎柯文突然有幾分心疼身邊的女人,如果她放棄自己身上洋溢著的才華,隻怕為了成全沈光耀的事業,作為他可有可無的附屬品,那未免是一種太大的犧牲了。
然而,此時顏暮的臉上卻笑得雲淡風輕。
仿佛過去的事不值一提。
她體麵得不像話,仿佛在她的字典裏根本沒有“錯付”兩個字。
大學生有些失落地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以後,黎柯文卻一反常態,改了之前的低調,主動問起這位眾所周知與他關係流於一般的沈總。
主持人把話筒轉交給了黎柯文。
黎柯文卻沒有積蓄停留在沈光耀有關家庭的話題上,而是對沈光耀近些年的投資範圍進行了詢問,“對於沈總而言,什麽是優質資產,什麽又是不良資產,這些和社會大環境息息相關嗎?”
顏暮明白黎柯文的意圖,是不想要自己因為沈光耀之前的那一段發言引起她不美好的回憶。
隻不過,她已經放下了,沒有所謂的糾結。
她還是略微感激地回望了黎柯文一眼,然而,可能就是那一眼,沈光耀再度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危機——
這群人原先不都是他在東海開發項目上的競爭對手麽?
顏暮是怎麽做到化敵為友的?
還是說,這群不著調的人原本就是覬覦顏暮的美貌,說什麽互利共贏的假話,商人逐利的本性,又怎麽可能因為顏暮而發生輕易的改變呢。
他分明覺得是他害了她失去了唾手可得的機會。
嫉妒的恨意壓過了原有的內在的欣賞。
可偏偏到這會,沈光耀一邊發言還一邊強壓下所有心緒,迫不得已地讓自己在會議展廳的中央不至於說出太離譜的話來,一切終歸是徒勞,他內心還是不斷在發出質問——
那人為什麽偏偏要坐在顏暮的身邊!?
沈光耀明明麵對的是駕輕就熟的提問,他卻握緊著台上的麥克風,掌心卻冒出一陣細密的汗來。
“我覺得世上本就無所謂優質資產,無所謂不良資產,主要是看大家的經營理念和管理方式,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曾經說過……”
終於,輪到下一位企業家上台,而不出他所料,正是那位他厭惡的黎柯文。
黎柯文作為地方代表上台。
也就導致顏暮身側多出了一個空餘的位置了,盡管黎柯文已經百般安置上自己的外套,但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裏,沈光耀從來就不是默認別人規則的那一類人。
不過,他並沒有將黎柯文占位的東西通通推開。
這令顏暮也感到意外。
她怎麽會知道當沈光耀見過真正煥發著光芒的她,又如何能親手殘忍地將她身上的光芒掩去,盡管黎柯文很煩人,沈光耀仍然決心容下那個礙眼的家夥。
他隻是為了湊到她的耳邊,坦誠以待,盡管情緒低落語氣卻比以往更沉著,“以前,你卻是為我放棄了太多了,我現在唯一能給你的大概就是‘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顏暮有幾分不確信。
“我們回江城就去民政局。”
不過,他從她一閃而過的眼神中並沒有看見任何的措手不及,當得知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切的時候,他的心髒再度無法自已地抽痛起來。
她像是久違地得到了從未得到的滿足,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