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天
深夜, 沈光耀今晚公司局域網內的危機在爆發過後沒多久又結束了。
暫時的混亂並不足以摧毀沈光耀一手建立起來的大數據庫的核心資料。雖然看似是有人蓄意為之,但更像是經驗不足的年輕黑客掀起的一場惡作劇,沈光耀令信息技術的工作人員為此修複幾個易被攻破的防火牆上的bug。
一切歸於風平浪靜。
他的心情卻因為隻準直行的道路變得焦躁。
夜涼如水, 蒼茫的夜空壓過他頭頂的淺淺月色, 月不灑清暉,沈光耀幹脆關上了敞篷,他的車子剛剛匯入車夜色的水馬龍之中, 沒辦法當場掉頭,他迫不得已地隨著奔波的車流轉了整整一圈,總算繞回了原來的地標。
他從未像今天一樣迫切得想要重新見到她。
正值沈光耀麵無表情地安排完今夜值班的員工、披荊斬棘般踏上折回來返程的時候,他不得不麵臨另一個更近乎殘忍的結果,顏暮公寓的大門緊閉。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就是在他走後的這一段時間內磁門她幾乎不假思索地更改了密碼。
該死的手機又震動了下。
“夜深了, 別往回走。”
她的消息懸浮在手機屏幕的最上麵, 一閃而過。
正如她與他窮途末路時的短暫相處, 稍縱即逝……縱使到了此刻,落入此時無法挽回的境地,沈光耀堅毅的麵容上沒有絲毫近乎軟弱無力的退縮。
他誤以為這短暫的中途離開,是對她情感上的傷害,卻不知,這或許是她為了擺脫自己來之不易的機會。
驕傲如沈光耀,如何也不願意承認,曾經有關的愛的痕跡早已消磨殆盡。
他的頭皮貼緊關閉的大門。
磁門的金屬邊框觸及額頭的時候,傳來陣陣寒意,也讓表情逐漸麻木的他徹底冷靜起來。他這才大夢初醒般回想起她每一次的等待。
“顏暮。”
他重複著那個曾經無數次呼喊且有回應的名字。
無論如何, 一牆之外,他無法自欺欺人地期盼著會從顏暮那裏得來任何多餘的關心了。
……
沈宅, 次日清晨。
沈光耀頭疼欲裂地爬起來,他臉色深沉地打著領帶,卻在經由過道時聽見了兒子可憐無助的央求。起初還懂得丟人的刻意壓低聲音,最後卻因為遲遲沒有得到同意,動靜也越來越大起來。
“雲姨,求你了,你就參加我這次的家長會唄。”
“雲姨,要是你不去的話,就沒人來了,整個教室座無虛席,唯獨我我這張課桌前空****的沒有家長,家長會過後,我就變成同學們眼中最大的笑話了。”
“雲姨,我最近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傻事,不會挨罵的,實在不行的話,我給你轉賬行嗎?”
“小少爺不是雲姨不情願,是這樣的,雲姨畢竟不是你的家長,”雲姨並非是在意顏麵故而避開沈玨的家長會,她苦口婆心地規勸道,“按理說,就算太太已經離開了家,不會參加這場家長會,那理應由先生出席。”
“不是,我媽她不是不願意出席,是她昨天已經為了我的事去了一趟了,我要是再麻煩她的話……”他就太不是個人了。
說這話的同時連沈玨本人都在納悶,這種從未有過的體諒的情緒怎麽就湧動到了心口。
曾經,母親為他來回折騰、替他收拾爛攤子的事也不在話下。
他也不在意母親以何種心情去處理。
事到如今,沈玨硬著頭皮道,“反正,您過來唄,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我的考試也已經順利通過了,我保證,和家長談話的時候他們這群老師說不了什麽重話。”
雲姨見到言辭懇切的半大孩子,於心不忍,見他屢屢發誓,幾乎快要動容地答應了——
先生突然從空曠的長廊穿過,且臉色鐵青,凝重的眉頭好似平生從未舒展開過。
恰巧路過的沈光耀看不上卻又偏偏道,“這種事,你難道不應該找上我嗎?”
“我……我覺得您可能沒有那個時間。”
沈玨對這個話題十分拘謹,他也無法直言自己的苦楚,更別提大膽直接喊上自己忙得飛起的父親,去聆聽老師對他的負麵評價。
“你到餐桌上,重新和我說一遍。”
一旁的雲姨雖然麵上沒有露出太大的欣慰,卻不由勾起了唇角,不免連聲督促道,“小少爺你這趕緊過去啊,沒聽先生的意思是說要親自給你去開家長麽。”
沈光耀冷咳了一聲,“去不去,取決於他怎麽說。”
沈玨感覺到自己周身上下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著,話到嘴邊,他情願也罷,不情願也好,隻怕是不好好拜托沈光耀一次,他又將迎來父親盛氣淩人的謾罵。
冷餐盤的歐包看著就毫無食欲,夾心流出,泛著一層漂浮的油膩感。
沈玨一口沒動,放下刀叉,拜托道,“不知道爸爸有沒有時間參加我的家長會,我目前非常需要……”
他這是瘋了吧。
沈玨覺得這裏沒有任何人支配,卻是他自己把本人往火坑裏推。
他是嫌活太長了嗎,讓他爹去聽老師對他這陣子打架、逃課、打遊戲等一係列行為的指責,然後等著凶神惡煞的老父親的鞭笞?
更重要的是,假如他在貪玩的同時,但成績靠前的話,他覺得這或許還能保留一兩分的自尊。
可是,他著庸庸碌碌的分數,放在任何一個班級,都可以說是墊底的水平,他等待著父親毫不猶豫的回絕,可今天的父親一反往日,須臾的思考過後,他吭聲道,“我會去。”
這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
“其實,您要是沒有空的話,我也不會怪您,”沈玨扒拉了一口歐包,隨即追悔莫及道,“雲姨陪我就很好。”
“有你這麽出色的兒子,是我的福分,”沈光耀麵露譏諷,大抵早已看穿了他的心虛,“怎麽舍得不去?”
要是一般謾罵的語氣,沈玨以為他相對而言反而比較容易接受,當父親換了一種語氣,並且“心甘情願”地要為了他參加時,沈玨意識到一切都來不及了。
“爸。”
他鼓足勇氣與這冷寂而淡漠的父親提前打個預防針道,“我最近在校內的表現一言難盡,如果您真的要去的話,我希望您能多擔待些。”
“擔待?”
沈光耀嗤之以鼻,“這個詞在我的字典裏從來是不存在的。”
沈玨的希望就此幻滅,他隨手扔下刀叉,打算離席而去,卻被沈光耀一聲喊住,“坐下,吃完再走。”
父子間劍拔弩張,沈玨苦悶無比地對付著今早的西式早飯,思緒卻漸漸回到以往有熱氣騰騰的小籠包、燒賣、水晶包的日子上。
……
另一邊,初醒的顏暮卻收到了別人家孩子的邀約。
昨晚休息得實在不算太早,顏暮既要時刻提防監控區徘徊不已的男人,又要確保在沒開門的情況下沈光耀不至於鬧出更不管不顧的笑話來。
直到沈光耀徹底的轉身離開。
她才放下懸空的心,昏沉地進入她的睡夢之中。
顏暮摘下淺紫色的真絲眼罩,聽著今早的第一通電話播報,對麵語氣柔和,聲音甜美,“阿姨,最近我爸也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外忙什麽事情,不知道您方不方便來參加我這學期的家長會,在直升新安國際高中部之前,我們有一場很重要的升學考試,結束了升學考以後,現今正好有一場很特殊的家長會。”
顏暮大致清楚了微微的來意,這樣的邀約又幾分猝不及防,對於一個成長缺乏照顧的女孩又算得上多主動。
“微微,不是阿姨不情願啊,”顏暮拉開窗簾的薄紗,對著早晨八點充沛的陽光,笑容溫婉道,“能夠被微微挑選,來開微微的家長會,我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幸運。”
“但是,你應該最近也看過我和你父親的不實報道吧,我要是去參加的話,不免坐視了我與你爸爸之間的八卦,但娛樂媒體是很無聊的,我很想參加微微的家長會,但也認為現在的時機並不成熟。”
顏暮語氣深處內斂著一絲遺憾,“如果因為我的到訪,害得微微你被同學們議論,阿姨會心存內疚的。”
“阿姨,沒關係的。”
林微微立馬懂事地接受這個結果,並無怪罪。
分明被拒絕了,可林微微絲毫不覺得惱恨,反而嫌少有大人一五一十地在她麵前**心聲,為她分析利弊。
林微微在電話另一頭真摯而又俏皮道,“那阿姨以後要補償我,我辦生日會的時候阿姨可不能推辭,要來幫忙哦。”
“好。”
顏暮答應得幹脆利落。
她並不知曉的是,另一邊主動替林易渚謀劃的林微微對著父親聳了聳肩,無奈道,“爸,這次我真幫不了你。”
“沒事。”林易渚喝了一口晨起時的美式咖啡,對他的女兒如同朋友般雲淡風輕地說笑著。但轉動著咖啡勺的男人得知顏暮的不情願以後,手上拉花的動作卻遲疑了起來。
“那你來不來?”林微微不抱有太大希望地追問。
“看情況吧,如果我的時間寬裕,我就親自過去,”林易渚仰頭,草草了事般地大口喝下半杯續命的苦咖啡,他像是完全察覺不到苦意,淡淡應付道,“不行的話,我讓我的二秘給你去開。”
林微微對此毫無異議,乖巧伶俐地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
顏暮自從林微微那裏得知了新安國際要開家長會的消息。
不過,她更納悶於沈玨怎麽沒找上門……原本以為她這個兒子是最不要臉麵的,如今看來他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但她也了解沈光耀絕無關懷沈玨、親自到場的可能,她對自己說,這不過是沈玨初中畢業前的最後一場家長會,而在此之後,她或許真不會再過問他們父子的事了。
可偏偏,命運安排得如此不湊巧。
當顏暮再次踏入新安國際的大門,走到沈玨相關的班級,她的視線越過一扇雙層透明玻璃,一下子見到了最熟悉的身影——
熱鬧紛呈的教室裏,眾人擁簇和恭維著的不是別人,是沈光耀。
沈光耀坐在眾多家長中間,他低頭玩弄著他的手機,清冷的氣質、倨傲的態度改變不了周圍人對他追捧的狂熱。
有家長幹脆拿出手機對著他拍了幾條小視頻,當然新安更多的家長社會地位也算不錯,沒有貿然拿出手機死命地抓拍,而是尋找著市場新話題試圖與沈光耀攀談。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
沒想到她不在家,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反而拉近了不少,基本上從不在公眾麵前露臉的沈光耀為了兒子的學業,親自來新安參加家長會。
顏暮當場決定轉身離開,被人群包圍著的沈光耀卻突然朝著她招了招手。
她的周圍陡然也充斥著虛假的恭維。
“沈先生,沈太太也來了嗎?”
“你們夫妻怎麽這麽恩愛,而且對小孩子學習這麽上心,夫婦倆舍得利用寶貴的時間一起來為小孩開家長會。”
“我想沈先生和沈太太的孩子一定很優秀……”
這會兒表情不對勁的就不止是顏暮了,連帶著沈玨的表情也變得苦澀起來,這樣誇獎無疑是在挑戰他的底線,令天資平庸的沈玨罪惡感十足。
母親的到來令他猝不及防,但沈玨卻發覺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細節——
並不身處同一個班級的蒲予暉來來回回在長廊裏走了無數次,他的目光與大多數人並無不同,在他父親的身上徘徊。
可在沈玨的印象裏,蒲予暉從不算關心別人的事,更不可能這麽明目張膽地觀察著另一位有錢的家長。
就像是要從父親身上看穿些什麽來。
……
昨晚發生的插曲對於沈光耀這樣老道的商人而言,不值一提,很快,得知妻子並沒有對他們的孩子不聞不問的沈光耀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笑。
就連他對待周遭那些無足輕重的人的口吻也客氣了兩分。
顯然,家長會父母全部都來的隻占少數,大多由其一方家長或代理人過來,沈光耀這種身份的會和太太一起出席實屬罕見。
顏暮無法隻身離去,於是走入教室後麵色毫無起伏地問沈光耀,“坐哪裏?”
“難道我們不該坐一起嗎?”
沈光耀的目光指向不遠處,唯一一對關係甜蜜且一起來開家長會的夫妻,他們的確親密無間地坐在了一起。
“我想沈總還沒有老到搬個椅子都搬不動吧?”不肯動彈的沈光耀堅持己見,卻不料,沈玨悄悄給母親多搬來一張板凳。
卻被沈光耀投以“看不懂眼色”的嫌惡眼神。
可明明他的太太就坐在身側,她身上的暗香還在浮動,可不知為何沈光耀總覺得她離他這麽遠。
沈光耀以前認為顏暮是他的菟絲花,她時時刻刻需要他的養分,依賴於他,卻發覺她其實根本就不是脫離不了他的菟絲子,她更如非洲土壤裏的仙人掌。
無論在幹涸的旱季或是在濕潤的雨季,她都能獨立且自由地生長下去。
他意識到如果她決定放開手,那麽,任何人和所有事都變得渺小起來,他左右不了她的決定,她之所以來這場家長會,不過是基於一個母親的職責,與她名義上的丈夫也正是自己,是完全無關的。
真要承認這一點,對於高傲的沈光耀來說,並不容易。
……
顏暮搞不懂沈光耀到底是來參加家長會的,還是算計到她的心軟,特意來學校與她碰麵的?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聆聽教師對學生們三年學習生涯的回顧,褐色的眼眸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裏通透了幾分,有了一種幾近琥珀的色澤,他的目光全神貫注地落在她的身上——
熱戀期他也不曾這樣死死盯著她過。
直到老師講完未來的前景和宣傳,將孩子們升學考試中的成績分發了過來,沈玨在33位同學中29的排位通過字條遞了過來。
沈光耀眸色暗沉,疾言厲色起來。
平常這會兒功夫,顏暮總該想著如何為沈玨脫身了,如今看來,在這段自由交流的時間裏,她並不適合直接參與到他們父子之間的衝突中去。
其他些家長也都在商討著孩子們經過高中部入學考試之後未來的出國規劃,以及是否要參加國內高考的準備。
沈玨卻收回了自己排名勉強直升學(新安國際高中部升學率為百分之九十)的小字條,麵對沈光耀的嘲諷,一言不發。
家長會陷入一片積極的互動當中,除了他們。
顏暮沒想到那天年輕的女老師卻特意找上了自己和沈光耀,“沈太太,我們新安國際正好在搞一個宣傳片,不知道您和您的先生願不願意入個鏡?正好今天你們和沈玨同學都在,我想要是你們同意入鏡的話,一定能為我們新安樹立一個非常正麵的形象呢。”
女老師避開了一眼望去就很難以親近的沈先生,選擇了通過溫婉大方的沈太太入手。
年輕的女老師自知就算沈太太平常好講話,也並不代表她會接受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麵,可女老師萬萬沒想過,眼高於頂的沈總卻突然應聲配合,“我們拍。”
顏暮心底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沈光耀大概是瘋了?
為了所謂公關效果、佯裝恩愛的假象,完全不顧他們破裂的實際關係來。
他突然湊到自己的耳邊,語氣也變得不再強硬道,“就當是最後的合照。”
顏暮心領神會,沈光耀終於在離婚這件事上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