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道裏安第二天起床時,默爾曼就已經離開了,他在枕頭邊給道裏安留下了一把用塑料彩紙包裝的糖果,道裏安打開其中一顆,將那枚粉色的魚尾巴塞進了嘴裏。
安德烈和蘇珊今天沒有去上班,道裏安知道他們在代替默爾曼“照看”自己,但這其實沒有必要,道裏安是一個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他的病情也不會在一天之內突然惡化,他們沒必要為了道裏安耽誤工作,但這對夫妻表示他們待在家裏隻是在休假,和道裏安並無關係。
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從進入春天後,雨水就格外多,天氣預報中說,如果降雨再持續一周,那麽海平麵恐怕會上漲到一個令人擔憂的新數字,建議沿海區的居民提前做好撤離準備。
每日新聞裏又開始播報海神教的活動,他們最近似乎有什麽祭典,視頻裏他們正冒雨狂歡。其中一名母親試圖帶著孩子跳海,被管理局救援人員阻攔,由此遭到信徒譴責,雙方發生了小規模衝突。
在經濟類訪談節目裏,專家們大談起海洋生物的頻繁活動給西部聯盟造成的經濟損失,但同時由於人魚的出現,與之相關的產業鏈正在蓬勃發展,最典型的莫過於影視行業……
道裏安順著鏈接點進了《奴隸和馬》最新季,他的記憶仍停留在五年前,當時這部低俗搞笑的成人動畫還隻能在地下網站秘密傳播,如今所有人都開始公開討論它的情節,並對裏麵的新角色,一位尾巴色彩斑斕的英俊人魚王子津津樂道。
道裏安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看完了《奴隸和馬》最新季,但對那位人魚王子的形象相當失望,畢竟在目睹了真正的人魚後,那些在熒幕中出現的人魚形象都無疑隻是人類用貧乏的想象創造出的扭曲產物。
但道裏安還是堅持看到了最後一集,並不停搜索起其他一切有關人魚的信息。
他不能停下,因為當這間屋子裏隻剩下雨聲和他自己時,難以下咽的孤獨感,焦慮,憂慮,恐懼……所有你能想到的負麵情緒都會順著他隱隱作痛的腿骨爬上他的脊背,絞刑的繩索一般從身後一寸寸勒緊他的脖子。
道裏安不知道默爾曼去了哪裏,他總有種糟糕的預感,一定有什麽事情正在道裏安不清楚的地方發生,這並非他的錯覺,因為安德烈夫婦的情緒也不大對勁,他們雖然照常在吃飯時熱烈地探討什麽話題,並試圖把道裏安拉進這種氛圍裏,但道裏安能看見他們眼角笑紋裏藏著的恐慌。
可道裏安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每天盯著臥室裏那塊顯示屏看乏味的新聞。
默爾曼必然遇上了麻煩事,因為他沒能在一天後返回,三天後也沒能返回,今天是第四天。
雨仍在下,繼前天和昨天之後,蘇珊又打碎了一塊盤子。
蘇珊的假期仍在繼續,但安德烈出門去了。
“默爾曼讓我告訴你,他一切安好,很快就會回來。”蘇珊在晚飯時對道裏安這樣說。
道裏安能看出對方在竭力安慰自己,可這話甚至沒能說服她自己。
“默爾曼究竟去了哪裏,在做什麽?還是不能告訴我嗎?”道裏安問她。
“抱歉。”蘇珊低頭避開他的目光,“但我向你保證,他是安全的。”
於是今晚是道裏安失眠的第四個夜晚。
在將近午夜時,道裏安聽到了接連響起的爆炸聲,沉悶且劇烈,他猛地從**坐起來,片刻後又重新躺了下去。
第二天他在新聞上看到了官方播報,說昨晚軍方對沿海區危險生物做了無害化處理,為了表明這種行為的公正性,他們列舉了那些“危險生物”的罪責,從摧毀水文氣象站,到破壞海洋資源開采平台,海魚養殖場……導致了許多無辜者死亡或失蹤。
道裏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正想切換頻道,屏幕上突然放出幾張失蹤者的照片,道裏安的動作頓住了,他猛地湊近顯示屏,按下暫停鍵和回放,反複回顧那些失蹤者的照片。
道裏安覺得自己見過他們。
不不,不是在任何新聞或者尋人廣告上。
他見過這些麵孔,在康斯比聯合療養院那間布滿了人魚柱的地下實驗室裏。
是的,這些麵孔,像極了其中幾條人魚的臉——道裏安曾仔細地觀察那些人魚,因此對他們的長相頗有印象。
可失蹤的人類怎麽會變成人魚被療養院抓回實驗室?
道裏安也覺得荒謬,他猜想自己記錯了,那些失蹤者也許是被接了尾巴躺在維生器裏的那幾位,又或者幹脆就是道裏安的記憶出了錯亂,他本來就有失憶的毛病不是嗎?
道裏安在短暫的震驚和自我糾結後否定了這個想法。
又一重夜幕抵達了道裏安的窗台,今夜道裏安不想看新聞,他很早就躺在了**,希望明天的太陽能為他送回默爾曼,可事實上他連閉上眼睛也做不到。
屋子裏安靜極了,蘇珊在自己的房間裏,道裏安能聽見她在臥室裏徘徊的腳步聲。不久後,安德烈回家了,他們在客廳裏小聲交談了一陣,接著回了臥室。
道裏安將自己的聽覺延伸至屋外,他感到一些多足的昆蟲在屋子外的草地裏爬行,遙遠的街區傳來微不可聞的汽車的鳴笛和飛行器的嗡鳴——這就是居住在富人區的優點了,足夠的安靜和寬敞的個人空間。
但無論如何,你總是要與其他人共享腳下的陸地,道裏安在聽見一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時這樣想,也許是隔壁鄰居路過。
然而幾分鍾後,道裏安聽見那些腳步聲停留在了自己的窗台下——他住在二樓,有人正停留在一樓的窗口。
道裏安立即從**坐了起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著熒光。
不止一個人,許多人,一支八人左右的小隊,他們包圍了整間屋子。
幾秒鍾後,道裏安從**安靜地滑了下來,打開了臥室的門,迅速地鑽了出去。
就連道裏安自己也覺得驚訝,即便他的心髒在胸腔裏跳得飛快,可他對此刻正發生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意外,也許從默爾曼離開的那天起,他就已經為此刻做好了準備。
前方依然是無盡的混沌和黑暗,道裏安並不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但總不能坐以待斃。
“噓——”
道裏安剛出門沒多久就被安德烈和蘇珊推回了房間。
“你留在這兒。”蘇珊在黑暗中對道裏安說,“我們出去看看情況。”
黑夜無法阻止道裏安的視線,他清楚地看到了這對夫婦手裏的槍,很快他們將一把小巧的激光手槍塞進了道裏安手裏。
“希望你用不上這個,不過以防萬一,你最好拿上它。”安德烈盯著道裏安的眼睛,快速又清晰地發出指令,“找個機會從窗戶逃跑,不用管我們,朝大海的方向跑,不需要有任何顧慮,你隻管跑,默爾曼會在之後找到你。”
安德烈看起來無比沉著,似乎正把控著整個局麵,對所有情況了如指掌,他這副樣子無疑令道裏安想起了默爾曼。
道裏安有無數個問題想要問他,可現在不是時候,他唯一問出口的問題隻有一個:
“他們是為我而來嗎?”
道裏安無法不感到愧疚,他感到自己親手毀掉了這戶善良人家的未來,如果不是為了保護道裏安,他們本不用遭受這無妄之災。
“當然不。”蘇珊搖頭笑了起來,“沒人知道你在這兒,道裏安,他們是衝我們來的,這一切與你無關。”
“但是……”
再沒有閑聊地時間了,他們進入了屋子。
“記得保護好自己,找機會逃跑。”
這是安德烈和蘇珊最後的囑咐,他們接連出了臥室,不久後,樓下傳來一些打鬥聲。
道裏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裏,他聽到有人摔倒在地,有刀具插入皮肉的聲響,淩亂的腳步聲,桌椅碰撞,壓抑的慘叫,哀嚎——是安德烈的聲音!
那其實是極短暫的一瞬間。
你也許會在自動冰淇淋販賣機前猶豫好幾分鍾來思考想要的口味;你也許會在試衣間花上半小時來思考買下哪種顏色的T恤;你也許會因為是否要接受一次約會而一整天猶豫不決。
但人生中所有決定命運的重大選擇,通常是一瞬間決定的。
在那個瞬間,道裏安想起了安德烈可靠的藍眼睛,想起了蘇珊安慰他時的笑容,以及默爾曼落在他手背上的吻。
所有的片段都是零碎的,其中混合了一些道裏安從未見過的場景,比如水族箱一般的玻璃水箱,電網,彩色的熱帶魚,海龜,無法抓住的雙手,遙遠天際傳來的鯨魚悲鳴,大火,斷了頭的人魚……
這一切都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道裏安的腦袋裏響起嘈雜的白噪音,血液在身體裏暴躁地奔湧,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在道裏安的脈搏裏跳動。
他聽見一個聲音在頭頂上拷問:
為什麽?
為什麽你總是叫自己落入這樣的境地?
他看見一個又一個生命的逝去。
他看見自己縮在狹小的浴缸裏哭泣。
無能為力……
脆弱……
渺小……
不堪一擊……
這次也隻能像個可憐蟲似的龜縮在懦弱的殼裏灰溜溜地逃走嗎?
道裏安回頭望向窗外,雨聲敲打著玻璃,叩問著靈魂的心門。
不。
道裏安在黑暗中握緊了手槍,對自己搖頭。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