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崩地裂,地動山搖,火山爆發,海水倒灌……
有人管這叫世界末日,有人管這叫一見鍾情。
道裏安不認為自己僅因為一次偶然的見麵就對某人產生了好感,他隻是太孤獨了——他身處世界末日,且身體各部分機能都在苟延殘喘,這間療養院仿佛一座冰冷的監獄,醫生和護士是看守,缺失的記憶更是令他每一步都踩在虛空之上……他太需要理解和關懷了,因此當那位特別的灰眼睛醫生出現時,吊橋效應蒙蔽了他的感官,叫他以為這是“愛情”。
道裏安無比理智地分析了自己的狀態,並得出了想要的答案。
但你知道,當你處理情緒問題像對待一塊千層蛋糕,撥開它的每一層隻為了證明裏麵沒有你討厭的榴蓮果醬時,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即便道裏安不願意承認,他實在很難忘記那雙眼睛,甚至在讀到海水上漲的新聞時,他會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假設此刻他要許下一個遺願,那必然是:
他要得知那個灰眼睛醫生的名字。
自從那次體檢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道裏安麵前——夢裏的不算。
道裏安無數次悔恨自己當時竟然沒有問對方的名字,加上他的聯係方式。
他下一次會來嗎?
道裏安在每次體檢沒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時都會這樣想。
出於某種他自己也不清楚由來的警惕,道裏安沒有把灰眼睛的信息透露給迪倫或是其他醫生,他隻是在輸液時拐彎抹角地問幫他換藥瓶的小護士,但對方表示療養院裏沒有這樣的醫生。
道裏安由此得出結論,對方大概是個新來的實習生——這很合理,隻有實習生才會有那樣天真純粹的眼神,任何曾被工作折磨過的人都會同意這一點。
道裏安在失望與期待中度過了整整三天後,終於決定他得主動做點什麽,比如出門走一走,也許能在路上碰見他。
“你不需要一直陪著我,我的腿還沒有到不能自己行走的地步。”道裏安對跟在自己身後的迪倫說道,雖然很久以後他才想明白對方是在監視自己而非擔心他的健康,但此時的道裏安隻是想一個人四處轉轉,如果運氣好,他還能策劃一場“偶遇”。
“沒關係,今天我不用值班。”迪倫用那他仿佛機械一般的冷硬口氣對道裏安說。
“隨便你吧。”
道裏安慢悠悠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這一路上他既沒有遇上什麽醫護,也沒遇見病患,這間療養院空曠得像座古堡,還是中世紀鬧鬼的那種——或許真的鬧鬼,因為道裏安仍舊偶爾幻聽,隻是沒有“夢遊”那晚發作的那樣嚴重。
順帶一提,他還試圖尋找那扇奇怪的金屬門,但始終沒能找到……
當道裏安走到樓下的小花園時,他終於發現了一位病友的身影,對方正坐在輪椅上,由家人和護士陪伴著悠閑地交談,然而當他們發現了不斷走近的道裏安後,立刻推著輪椅走掉了。
道裏安尷尬地站在原地,一股相當複雜的心情在他的胸腔裏攪拌。
他在路過某處玻璃窗時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外觀,除了頭發長得有些不倫不類外,沒有發現任何問題,英俊依然停留在他的五官上,藍灰色的眼睛像大海般深沉,減輕的體重加深了他硬朗的線條,一切都堪稱完美。
可這也無法改變那些人一看見他就像看見瘟疫一般匆匆逃走的事實,也無法令那位灰眼睛的醫生再次光臨他的病房。
道裏安挫敗極了,他感到肺部和雙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開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臨死前再一次看見那雙令人魂牽夢縈的灰眼睛。
道裏安垂著頭在花園裏站了片刻,轉身朝廊邊的長椅走去,坐下。
他並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叢中,一個微型攝像頭輕微地變換了視角,將鏡頭鎖在了他的背影上。
今天是個陰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風,道裏安孤獨地坐在長椅上,他試圖邀請迪倫過來跟他聊天,但對方站在離他幾米遠的走廊上,似乎正用終端處理工作,於是道裏安打消了這個念頭,獨自品嚐起時間的流速。
不知道過了多久,道裏安聽見有人在身後跟他打招呼。
“下午好。”
同一時間,某個幽暗的房間裏,16塊不同的監控畫麵正在牆壁內嵌的顯示屏上播放,突然,其中某個監控畫麵突然開始扭曲,跳出黑白條紋。
有人狠狠在操作機器上錘了一拳,大聲詛咒道:“該死的,你們花了那麽多錢造這間醫院,就他媽不能花點錢換個信號好一點兒的攝像頭!”
幸而幾秒鍾後,出故障的監控恢複了正常,畫麵中,一個有著金棕色半長頭發的男人正獨自坐在長椅上,他身旁的走廊裏站著監視他的醫生。
一切正常。
“下午好!”
道裏安激動地站了起來,他看著身後裹在白色醫療護具裏的灰眼睛醫生,發出了一係列詞不達意的提問:“你來上班了?不對,你下班了?呃……我是說,你現在有空嗎?”
“當然。”灰眼睛微微彎起,那是一個象征笑容的標誌,他繞過長椅,走到道裏安身邊坐下。
道裏安於是也拘謹地坐回長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腦湧上頭頂,他變成了一枚燈泡,電流通過他的鎢絲,令他的臉頰熱得發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這次道裏安毫不猶豫地問出了這個問題,但為了避免顯得冒犯,他強行加了些借口,“我是指,你給我做過檢查,而我卻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
“我叫默爾曼。”灰眼睛一邊看著道裏安一邊說出自己的名字。
道裏安笑起來:“默爾曼(Merman)?人魚?”
默爾曼眨了眨眼,真誠地問他:“很奇怪嗎?”
道裏安立刻搖頭:“不不不,當然不,我喜歡這個名字。”
默爾曼直視著道裏安的眼睛:“我也喜歡你的名字,道裏安。”
【道裏安】。
仿佛這世界上最優美的樂器奏出的曲調,道裏安從沒想過自己名字的發音會如此優美,當“道裏安”這個詞從默爾曼的舌尖吐出後,道裏安情不自禁地全身發抖——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栗。
道裏安總覺得這個聲音,或者這一幕曾在什麽地方出現過,可他想不起來了,當然他現在沒工夫考慮這些。
默爾曼的這個回複多少令道裏安有些飄飄然了,他忍不住拋出更多問題,也許這些問題並不適合才見麵第二次的陌生人,但……管他呢!
“你是這兒的實習生嗎?我這幾天都沒有看見你。”
“我被一些事情絆住了,你一直在找我嗎?”
“呃……我隻是想知道,哦,對了!那枚糖果,那個粉色魚尾巴的糖果,我記得你說是從人魚主題糖果店買的,所以,呃……你家住在附近嗎?我是說,醫院附近?”
“不,我家離這裏得有好長一段距離。”
“那你怎麽來這兒的?”
“走下水道。”
“什麽?哈哈哈哈……”
道裏安因為對方突然拋出的“小幽默”哈哈大笑,他不過隻同默爾曼交談了幾分鍾,卻已經感到開心極了。這一刻他相信了自然氧吧療法,瞧瞧這小花園裏的鳶尾花,紫荊和鬆樹,每一株植物都叫人心曠神怡。
而反觀講笑話的默爾曼,他要鎮定許多,當道裏安笑出眼淚時,他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並在他因為接觸到自己的目光而開始有些臉紅時,問他:“看起來你的身體狀況恢複了許多。”
“事實上更糟糕了。”道裏安歎氣,仰頭靠在長椅背上,透過顛倒的視野,他看見迪倫仍舊低頭操作著終端,他似乎非常忙碌,“除了肺部和雙腿的疼痛以外,我的皮膚開始變得很幹燥,特別是雙腿,我總是忍不住想撓。”
道裏安猶豫了片刻,重新坐正身體,試探性地問默爾曼:“如果我說我從護士那兒買了一瓶潤膚乳,你會嘲笑我嗎?”
“當然不會。”默爾曼濃密的銀灰色睫毛上下動了動,他壓低了沙啞的嗓音,“你需要我幫忙嗎?我可以幫你把潤膚乳塗到——你不方便觸碰的地方。”
道裏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的耳朵在刹那間變得通紅,他幾乎要變成兒童動畫裏耳朵冒煙的滑稽角色了。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他連說話都開始結巴。
一時之間,他們誰都沒有再開口。
有風擦著鬆葉而來,紫荊和鳶尾竊竊私語,它們對道裏安評頭論足,笑他的窘迫,笑他緊握在一起的手指和臉頰上的紅暈。
別問道裏安他怎麽了,如果他能回答這個問題,那麽他就不至於這場本該順利的對話裏磕磕絆絆。
沉默得太久了,必須說點什麽了,道裏安在對自我的煎烤中鼓起勇氣問默爾曼:“我能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如果你覺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隻是,嗯……”
“當然可以,你問什麽我都會回答。”默爾曼這樣說。
道裏安在心底哀嚎:他可真是狡猾,不主動,不防守,他隻需隨手撒上邀請的麵包屑,道裏安這隻饑餓的鳥兒就會迫不及待地撲上去。
默爾曼明知道這一點!
可道裏安無法不上鉤。
再三猶豫後,道裏安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盡管每個字都是從他的牙縫裏擠出來的。
“你有……伴侶了嗎?”
在等待默爾曼回答的這短短兩秒鍾內,道裏安的靈魂正坐在內心的煎鍋裏掙紮,他害怕聽到肯定的答案,但為了得到否定答案,他又必須得問出這個問題。
默爾曼很慢地眨了眨眼,他似乎在猶豫,這讓道裏安感到針紮般的刺痛。
“我曾經擁有過他。”他的語速同樣很慢,像是在斟酌措辭,“但是他拋棄了我。”
“什麽?為什麽?!”道裏安不可置信地發問,他義憤填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忍心這樣對待默爾曼——他此刻完全搞忘了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的這位“實習醫生”,他甚至還沒見過對方摘下口罩的臉。
“我們在某些……觀念上,產生了很大的分歧。”默爾曼低下頭,他看起來失落極了。
“我很抱歉,別太難過。”道裏安笨拙地安慰他,“我想,他未來一定會因為這個決定後悔的。”
默爾曼轉過頭看著他,又是那種道裏安無力招架的眼神,那種純粹的專注的眼神。
道裏安立刻扭過頭假裝對腳底下的泥土感興趣。
“謝謝,我也可以用相同的問題問你嗎?”默爾曼用銀灰色的視線籠罩著道裏安,“你是否有伴侶?”
這個問題對道裏安而言異常簡單:“沒有。”他聳了聳肩,錯過了默爾曼瞬間晦暗下去的眼神。
“大概。”說完道裏安又補充了一句,“或許你知道我的情況,我丟掉了五年的記憶,可能在這段時間裏我曾經……算了,這不太可能,我沒有在終端上發現任何我可能有過親密關係的痕跡。”
說到這裏,道裏安有意無意地將眼神掃向默爾曼的手腕。
“咳咳!”
某種欲蓋彌彰的前奏。
道裏安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暗示自己的虛弱:“我們能不能交換聯係方式?我是說,我的身體情況很糟糕,而有時候迪倫可能在忙,沒空處理我的小問題,那時候我就可以找你幫我做個簡單的小檢查?”
然而默爾曼把雙手插進了外套的口袋裏:“抱歉,我把終端忘在辦公室了,下次吧。”
“好吧。”道裏安遮掩著失望的情緒,他看見默爾曼站了起來,他似乎要離開了。
“我要走了。”默爾曼果然這樣說。
“那你明天還來嗎?呃……我是說,給我做檢查?”道裏安戀戀不舍地跟著他站起身,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對方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他的肩膀又寬又厚,道裏安站在他身邊活像個發育不良的青少年。
“我不知道,我會想辦法。”默爾曼盯著道裏安頓了一頓,“調班。”
“好的,好的……”
默爾曼走了。
道裏安著迷地看著對方的背影,依然沒能從這段對話的尾韻裏回神,站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呆後,道裏安雀躍地踩著小碎步走到依然在用終端處理工作的迪倫麵前。
“讓我們回病房去吧,親愛的迪倫醫生,真是一個愉快的下午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