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銀灰色的眼睛。
腦海裏隱約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麵,不過道裏安沒能抓住,失眠令他的腦袋疼得要命。
“迪倫昨晚值了夜班,我來替他照看你——上麵囑咐我這樣做。”灰眼睛說道。
他隔著一層口罩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拍在沙灘上的海浪聲,比起羅伯特的裝腔作勢,這聲音更叫道裏安感到放鬆,可道裏安已經不敢相信這間醫院的任何人,他弓著背,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人,像隻踩過一次獸夾的豹子。
黎明的日光才剛邁過窗沿沒多久,道裏安掃了一眼終端上的時間,現在不過才清晨6點多。
“離早上查房的時間還早得很。”道裏安毫不掩飾語氣裏的敵意。
“但你需要照看,不是嗎?你昨晚痛到向護士求助。”灰眼睛並沒有感到冒犯,至少道裏安沒能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什麽情緒,他的聲音也幾乎沒有波動。
“……好吧,好吧!”比起進行無意義的對話,道裏安更希望能獲得安靜的睡眠,於是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想通過妥協來趕走這個不速之客,“你已經照看過了,我們可以結束了嗎?”
然而灰眼睛並沒有離開,他在道裏安的病床邊沉默地站了片刻後忽然問他:“很疼嗎?”
“當然!”道裏安有些惱火了,“所以你能給我弄來一管止疼劑嗎?”
“抱歉,我沒有止疼劑,我隻有這個。”灰眼睛說。
道裏安聽見了輕微的窸窣聲,對方在掏口袋,他忍不住睜開眼睛扭頭看過去。
“這是什麽?”
道裏安瞪大了眼睛。
隻見灰眼睛朝道裏安攤開了自己的掌心,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躺著一枚用彩色塑料紙包裹著小玩意兒。
“這是我在人魚主題糖果店買的,裏麵有粉色的魚尾巴,很甜。”灰眼睛這樣說,他的掌心微微傾斜,叫那枚小東西落在道裏安的枕頭邊,“送給你。”
道裏安茫然地坐起身,他看了一眼麵前個頭高大的醫生,又看了一眼那顆包裝可愛的糖果,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從小學開始道裏安就不怎麽吃糖了,因為糖果總與幼稚,可愛,柔軟等一係列男孩子不該擁有的特質相聯係,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於甜品的嗜好隨著年齡的增加被歲月稀釋掉了。
道裏安想說自己不愛吃糖,叫他把東西拿回去,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真正的糖果了,加上這家療養院的食物難吃得可怕,他的確渴望一些單純的味蕾上的快樂。
“謝謝……”
因此這是道裏安唯一能想到的回應,他拿起那顆糖果,為自己剛才的粗魯感到羞愧。
“我的榮幸。”灰眼睛說,“你覺得非常疼痛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做些檢查。”
“好……好的。”道裏安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結巴,他不再覺得這個男人可疑了,他開始盯著對方的灰眼睛,想象它們是夜晚動人的圓月,以高挺的鼻梁為分界,一輪在天上,一輪在海麵。
上帝啊,他連睫毛都是漂亮的銀灰色。
對方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小手電筒,朝道裏安伸出手,問:“可以嗎?”
這問題像極了一個紳士在邀請女士跳舞前的請求,溫柔,禮貌,同時又能令人感受到他的期待。
可實際上他隻是要檢查道裏安的瞳孔。
“當然。”道裏安立刻回答,他莫名感到耳尖有些發燙。
“很好。”對方很快地檢查完了道裏安的眼睛,接著又叫道裏安張嘴,檢查他的牙齒,再然後是耳朵。
每檢查完一項,他都會在智能工作日誌板上記錄下些什麽。
這是一套固定的流程,道裏安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就仿佛道裏安感染的是某種會令人變異的病毒,很快他就會長出尖牙變成吸血鬼蝙蝠什麽的。
“一切正常。”灰眼睛這樣說,現在他開始檢查道裏安的甲狀腺,具體做法就是用手觸摸他的脖子。
他沒戴手套。
道裏安剛才就發現了。
這是違規的,之前所有對道裏安進行檢查的醫生都戴了手套。
也許道裏安應該出聲提醒他,又或者憤怒地指責對方的不專業,但實際上道裏安隻有兩個念頭。
他的手指可真涼。
以及。
真癢。
那種被小心翼翼地觸摸時所帶來的麻癢,滲透皮膚,順著神經網絡直達顱頂。
道裏安不知道為什麽當對方靠過來檢查他的頸椎時,自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這令他原本就因為失眠而產生的眩暈感更加嚴重了。
“放鬆。”低啞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口罩鑽進道裏安的耳朵裏,像電流直接觸上最敏感的神經末梢,帶來無法自抑的顫栗。
“好的。”道裏安回答得很快,可實際上他的身體簡直比身下的床板還要硬。
該死的,這一定是失眠導致的後遺症!
你瞧,道裏安現在開始呼吸急促了。
灰眼睛用聽診器隔著衣服檢查了道裏安的內髒後,邊記錄邊問他:“你的心跳很快,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道裏安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令道裏安慶幸地是,他沒有再追問了,他合上了工作日誌,一副打算離開的樣子:“還有哪裏不舒服嗎?你知道,我是醫生,我會幫助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告訴我。”
“呃……事實上,是有一些問題。”這是道裏安頭一次覺得體檢如此短暫,他將那枚糖果緊緊攥在掌心,在嘴巴拖延時間的間隙裏,大腦瘋狂運作,“我的腿,我的腿一直很痛,特別是走路的時候,迪倫說我的腿骨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疼痛就表明一定有哪裏不對勁不是嗎?”
“可以給我看看嗎?”
“當然。”
道裏安掀起自己的褲腳,把小腿裸。露出來,方便對方檢查。
此前道裏安的身體非常健康,雖然並非健身狂人,但他總是對自己的身材引以為傲。然而當你一直躺在醫院的病**,並日日被病痛折磨時,消瘦和憔悴必然會想辦法找上你,偷走你身上最自滿的某處線條,更別說道裏安還因為海難而昏迷了許多天。
因此當道裏安目睹自己腳腕的纖細時,他忍不住在心裏咒罵這間療養院的夥食。
直到他看見這位有著迷人灰眼睛的高個醫生握住了自己的腳踝。
道裏安很難不叫自己的視線一直黏在那隻手上。
蒼白,修長,同時寬大有力。
造物主的偏愛在這一刻顯現的淋漓盡致,當力量與美附著在同一物體上,它隻是在那兒就足以吸引任何生物的讚歎,而這雙手剛剛才觸碰過道裏安的脖子。
現在,它又降臨在道裏安的腳上,活枷鎖似的扣住道裏安的腳腕。
接著,它順著道裏安腿部骨骼的走向,一寸一寸向上撫摸——或許“觸診”這個詞更加專業,可他的力道太輕微了,仿佛道裏安是朵初綻的花蕾,指尖最輕微的碾磨都能在他嬌嫩的花瓣上留下淩虐的痕跡。
“嘶——”
當那隻手摸至道裏安的膝彎時,道裏安終於控製不住地縮回了雙腿,他假裝疼痛,可其實隻是為了掩飾某些糟糕的身體反應。
“抱歉,我弄疼你了嗎?”
“沒事,我想……我覺得我好多了。”道裏安痛恨自己在這一刻又開始舌頭打結,他重新鑽回被子裏,將自己整個埋起來,“可以結束了嗎?我要休息了。”
“好吧,祝你好夢。”
很快,道裏安聽見了房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想起剛才自己糟糕的表現,尷尬得幾乎快窒息。
怎麽偏偏是在那個時候?
然而幾秒鍾後,道裏安猛地從**翻身下來,他匆忙推開房門,想叫住剛才那名給他檢查的醫生,然而走廊裏空空****,一個人也沒有。
該死的!
道裏安懊悔不已,垂頭喪氣地返回病房。
他竟然忘記問對方的名字了!
道裏安坐回病**時,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雙灰眼睛。
希望他明天還會來。
道裏安攤開掌心,那枚包裝精致的糖果正那躺在那兒,提示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而非一個旖旎的幻想。
道裏安小心翼翼地撥開了塑料彩紙,將那枚魚尾巴形狀的粉色小東西送進了嘴巴裏。
濃稠的甜蜜在口腔裏融化,蔓延。
道裏安用舌尖頂著那枚糖果,仔細感受著魚尾巴的形狀,他將糖紙舉到麵前,對著窗戶。
光消失了,隻留下彩色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