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剛開始道裏安把那些聲音歸結於門外來往的病人,因為他聽到的是一些細碎模糊的說話聲,那些聲音交疊在一起,從門縫裏溢進屋內,回**在空曠的病房裏。

後來道裏安在午睡時被一些可怕的呻吟吵醒,他以為有什麽人在走廊裏摔倒需要幫助,於是他匆忙下床打開了病房的大門,然而——

走廊裏空無一人。

昏暗長廊的盡頭是一扇窗戶,方形的日光照在光滑的地麵上,把寂靜反射出去,撞在左右的牆壁上,不在道裏安的門前做任何停留。

道裏安愣愣地站在房門口,那些惱人的聲音消失了,但它們可怕的餘韻仍舊在道裏安的耳道裏回旋,像某種高分貝噪音導致的耳鳴。

“發生什麽事了?”

一名穿著白衣戴著口罩和帽子的瘦小男人突然出現在道裏安身後,他的說話聲嚇了道裏安一大跳。

“老天啊,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道裏安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不得不將後背緊緊貼在門上以獲得支撐。

這個醫生叫做迪倫,在羅伯特進行完早間問候後,剩下檢測和記錄的活兒大都由迪倫和他的助手們完成。

老實說,道裏安不喜歡他。當然,道裏安對這間醫院裏所有同他見過麵的醫生都不抱有好印象,他們總是把自己包裹在白色的醫療用具裏,隻露出一雙幽暗空洞的眼睛,道裏安甚至懷疑白大褂,口罩和帽子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如果強行扯掉它們就會露出皮膚下血淋淋的肌肉。

“巡樓碰巧看見你出門,發生什麽事了嗎?”迪倫一字一頓地說,他連聲音也充滿了古怪的機械感。

“我似乎聽見……算了,沒什麽,”道裏安把剛才的一切歸結於他的錯覺,這沒什麽值得說的,他於是轉變話頭,“我隻是有些無聊,想出門走走。”

迪倫看了眼手腕上的終端,再抬頭用那雙幾乎看不見眼白的黑色眸子看向道裏安:“我可以陪你去花園裏散步。”

道裏安去過樓下的那座小花園,那裏種滿了鳶尾花,紫荊和鬆樹——完美的自然氧吧,舒緩病人的憂鬱情緒應該是設計師的主要意圖,然而道裏安很懷疑是否真的會有病人能在那兒獲得精神上的放鬆,至少他完全不能。

那座漂亮的小花園太過安靜,它沒有蟲鳴,沒有鳥叫,連人類的說話聲也聽不見。它像是某個VR遊戲裏專門為玩家製作的虛擬世界,它的每一株植物都擁有完美的數據模型,完美到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所以道裏安在稍作猶豫後拒絕了他:“你還要巡樓不是嗎,不打擾你工作了。”

迪倫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道裏安回到病房中躺下,完全喪失了睡意,他試圖把剛才那陣吵鬧的人聲合理化——也許那些聲音來自窗外?

道裏安重新爬起來,站在窗邊朝外麵望去,他住在三樓,樓下就是小花園,再遠一點就是圍牆了,一道高得離譜的圍牆——道裏安猜測它可能有八米高——圍牆外隱隱有什麽建築,道裏安不知道,那兒距離他太遠了。

回到**後,道裏安仍舊感到困惑,因為這棟建築裏幾乎沒有住人,他曾見過一兩位神秘的“病人”,被眾多人簇擁著送進樓上的病房,幾天後又被人簇擁著離開,全程都非常安靜,像在秘密進行著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

嚴格意義上,這兒算不上傳統的醫院。

“這裏是去年才新建成的高檔療養院,入住需提前預定。”

這是當時道裏安詢問某位護士後得到的答案,道裏安咀嚼著“高檔”這兩個字,猜測自己多半是憑借馬格門迪住進這裏的。

道裏安就這樣在胡思亂想中迎來了夜晚的降臨,在迪倫對他進行過一係列例行問診和記錄後,道裏安用終端閱讀了幾則新聞,接著便打算睡覺。

今天到此刻為止都差不多是昨天的複製,平淡,單調,無趣。

道裏安的肺部和雙腿仍舊隱隱作痛,但並不影響睡眠,更令他在意的是缺失的記憶,現在的道裏安是缺少一塊齒輪的時鍾,有豁口的鏈條,斜了腿的桌子,雖然勉強能夠使用,但運作起來的嘎吱聲無疑昭示著他的故障。

他總覺得自己忘記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睡意翩然而至,道裏安合上了眼,即將陷入深眠。

然而,不久之後——

“浪太大了,我們應該回去……”

“不管暴雨還是什麽龍卷風,揚帆,我說揚帆你他媽聽到沒有?”

“為什麽我不能進去?明明那輛救生艇可以坐五個人……”

“媽媽,我的小熊不見了……”

“好疼啊,好疼啊,誰來救救我……”

“罪孽,大海終將懲罰你們的罪孽……”

道裏安猛然驚醒,他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夢中有無數亡魂在訴說自己死前的淒苦。然而當他醒來後,甚至從**坐了起來,那些可怕的竊竊私語都沒有停止,它們仿佛就在道裏安的耳朵裏喃喃低語,又像是來自意識的地獄,就算道裏安用力堵住耳朵也無濟於事。

房間裏的黑暗在扭動,寂靜在尖叫,道裏安把自己絕望地縮成一團,拚命祈禱這可怕的幻聽結束。

就在此時,門開了。

一道白色的人影從道裏安的門口飄過,大概是晚間巡樓的住院醫師,道裏安大喊道:“醫生!醫生我需要幫助!”

沒人回應他。

道裏安於是匆忙下床,衝向門外,一個瘦小的白色身影正巧經過拐彎處不見了蹤跡,道裏安猜測那是迪倫,一路跟了上去,可不知怎麽的,他的腳步始終慢了一步,迪倫的身影一直在拐彎處消失。

在這座墳場一般寂靜的建築裏,隻有道裏安這隻驚慌靈魂的顫抖聲,他不知道為什麽前方總有下不完的樓梯,走不完的長廊,耳邊的吵雜人聲仍在持續。

這是哪兒?

我在做夢嗎?

我還活著嗎?

絕望和恐懼源源不斷地倒進道裏安的腦子裏,可他不敢停下,隻能追著那個誘餌一般的身影朝未知的前方奔去。

直到他經過一座緊閉的大門——

幻聽停止了。

道裏安渴求的安靜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裏。

“迪倫”早就不見了,頭頂的白熾燈把走廊照耀得無比明亮,道裏安茫然地環顧四周,氣喘籲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隻有麵前那扇門。

道裏安盯著它,同時感到來自這扇門的注視。

那是一扇非常普通的智能金屬門,進門需要麵目識別或者瞳紋識別什麽的,和道裏安曾經的研究室差不多。

莫名的,道裏安感到有什麽力量在門內朝他招手,勾著他無形的項圈步入這扇未知的大門。

可實際上道裏安根本無法通過門口的智能監測。

“真見鬼,我為什麽會來這兒?”

道裏安小聲嘟囔,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感到自己仿佛經曆了一場夢遊什麽的,他剛才似乎被什麽東西奪走了理智,那感覺太可怕了……

“嘿,年輕人,你現在應該在病房睡覺。”

“看在上帝的份上!”

這是道裏安今天第三次受到驚嚇了,他轉身看向說話的羅伯特,完全沒有察覺對方是在什麽時候來到自己身後的。

“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的臉色非常糟糕,哪裏不舒服嗎?”羅伯特關切地詢問道裏安,他或許在醫院裏值夜班,但道裏安沒在他臉上看出一絲疲倦,他甚至看上去神采奕奕。

“我感覺不太好,我剛才……”

道裏安正處於驚魂未定的虛脫中,他正想把自己的症狀全部告訴羅伯特,希望對方能盡快治療他的怪病,解決掉那些該死的病毒,可不知道為什麽,一陣刺骨的冷風貼著他的脊梁骨吹過——這其實不太可能,這裏是熱帶,冬季從不在此駐足,但道裏安就是感到一陣令人戰栗的寒冷,接著他冷靜了下來,異常冷靜。

“我做了個噩夢,”道裏安聽見自己這樣說,“醒來後肺部和雙腿疼得要命,我想找護士來管止疼劑什麽的,但是一直走到這兒都沒看見人。”

“唔,現在這個時間迪倫恐怕在巡樓,你先回去,我馬上叫人去給你做檢查。”羅伯特對道裏安說道,他的嘴角掛著的慈愛笑容叫道裏安感到不適。

突兀的,一個念頭從道裏安雜亂疲憊的大腦中跳了出來:

既然這棟療養院幾乎無人入住,為什麽需要這麽頻繁的巡樓?

“不……不用了,我想,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道裏安竭力控製住自己的表情,他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我回去了。”

“需要我送你嗎?”

“謝謝,不必了。”

道裏安在戰栗感的尾調裏恍惚地回到了病房,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今晚的遭遇,他寧願相信剛才那一幕是魔鬼對他施下的咒語,也不肯認為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肺部澀痛,雙腿刺痛,失憶,噩夢,幻聽……

道裏安的身體情況儼然糟糕到了極點,但更可怕的是這間詭異的療養院和恐怖的醫護。

他究竟該怎麽辦?

不久後,護士給道裏安帶來一片止疼藥,道裏安囫圇吞了下去。

當病房裏又一次隻剩下他一人時,他抱著雙膝無助地縮在床角,睡意遲遲不肯光顧,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時,由於太過疲倦,道裏安感到自己短暫地昏睡了過去,朦朧間,有人將他抱了起來,令他舒適地平躺在**。

兩秒鍾後,道裏安的理智拉響警鈴,他掙紮著清醒了過來,用力握住了那隻正幫他蓋被子的手。

“你是誰?”

道裏安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眼前的陌生人。道裏安發誓自己從未見過他,因為在口罩和帽子之間露出的那雙眼睛,有別於道裏安曾見過的任何一雙這間療養院裏的空洞麻木的雙眼。

它們是月光一般幹淨的,純粹的銀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