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道裏安失憶了。

他剛被醫生告知這個消息時,一度以為這是什麽愚人節玩笑,他記得自己隻是因為過度疲勞外加感冒而在實驗室裏昏了過去,再一睜眼時間已經超越了他五個春天。

並且,道裏安早就不是剛進入費迪南海洋研究所的實習生,他已經在那裏幹了快五個年頭,在這期間,費迪南海洋研究所成功捕捉到了五隻人魚,就在去年——道裏安痛恨自己遺忘了這個令人激動的時刻。

但不幸的是,兩個月前研究所遭到了不明海洋生物的襲擊,研究所被徹底摧毀了,很多人沒能逃出這場浩劫,人魚也下落不明。

這也是道裏安會出現在醫院裏的主要原因——他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在海上漂浮了好幾天後,不幸感染了不明病毒,昏迷了少說一個月。

而至於道裏安在研究所裏有沒有參與人魚的研究,又獲得了什麽樣令人矚目的成果,他就一概不知了,馬格門迪隻同他說了這麽多,外界也搜索不到任何信息。

老實說,當馬格門迪瘸著腿,拄著拐杖來到病房時,道裏安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研究所的那場海難裏受了重傷,馬格門迪比以前瘦了許多,他臉頰和脖頸上原先被脂肪充滿的皮膚像癟了的氣球似的下垂,而當這樣的皮囊再鑲嵌上兩枚生了鐵鏽似的眼睛珠子,道裏安打賭他準能在夜晚嚇哭幾個小孩兒。

隱約的,道裏安從馬格門迪的眼神裏察覺到了對方投射在他身上的恨意,但道裏安實在無法理解自己這個一無所有的失憶者有什麽值得自己“偉大”的繼父記恨的,於是他丟下一些疑慮,完美地表現出了一個兒子對於父親的關心。

“該死的海難,希望您盡快好起來。”道裏安違心地祝福他。

馬格門迪不買他的賬,他目光莫測地打量著道裏安,又一次問他:“你真的忘記了之後的所有事?”

道裏安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是的,要我說多少次都可以,我的確搞忘了這幾年的事。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有人能跟我詳細說說這幾年發生的事,我究竟有沒有被分得一條人魚?畢竟我已經是正式的研究員了對不對?”

“時間不早了,我接下來還有工作,好好休息吧。”馬格門迪說完這句話後竟然直接轉身離開了病房。

道裏安試圖追上他:“嘿!我還沒有說完,我的個人終端呢?我要和媽媽通話!”可他的手背上還紮著輸液的針頭,他的抗爭止於病床下兩步遠。

“年輕人,你需要休息,你的身體離痊愈還早得很。”在馬格門迪離開後,道裏安的主治醫師進入了病房,他一見到道裏安就露出關切的神情,仿佛道裏安是他疼愛的小兒子,“快回到**躺好。”

道裏安現在知道這個人的身份了,他叫羅伯特。

沒錯,三十年前在約翰,伊萬諾娃,馬格門迪那一行前往羅賓鎮探尋人魚蹤跡的隊伍裏,羅伯特也在其中,他正是隊伍的隨行醫生。

約翰曾在日記裏多次提到過他,對他的評價全都是積極的:可靠,冷靜,醫術高超……道裏安由此對他印象深刻。

而現在,這名曾醫治過約翰的老醫生成為了道裏安的主治醫師。

一種時空交錯的奇異感讓道裏安產生了少許的驚歎,可不知道為什麽,道裏安總是無法對他放下戒心,即便羅伯特的笑容看起來格外和藹,像個會縱容孫輩在客廳裏用水槍打水仗的好脾氣祖父。

也許他隻是沒辦法應對陌生人的熱情。

道裏安這樣想著,他有些尷尬地躺回了**,向羅伯特詢問自己的病情:“我還需要在這間病房待多久?”

“我不確定,孩子,你在海水裏浸泡得太久了,一些新型病毒感染了你的身體,造成了一些後遺症,比如失憶,肺部和腿部的疼痛,我恐怕我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找出治療方法。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憂慮,目前這些病毒不會危及你的生命,並且我們在藥裏添加了少量止痛藥,保證你至少能睡個好覺……”

羅伯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貓眼石似的綠眸子一直盯著道裏安,他的聲音柔和平緩,充滿了安撫意味,本該令病人覺得放鬆,可道裏安卻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緊繃起全身的肌肉,莫名的,道裏安總覺得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某種隱秘的狂熱,仿佛自己是一隻奇特的新物種……

道裏安就這麽在病房裏躺了一周——因為雙腿的不適,他永遠不能習慣那種雙腳仿佛踩在刀尖上的刺痛。

羅伯特會在每天早上來看望他,其他時候,比如中午和晚上,則會有另外的幾名醫生給道裏安做身體檢查,記錄數據,詢問他的感受。他們帶著口罩,麵無表情卻又無比專注地記錄著道裏安的每一項身體數值,以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就好像道裏安是他們正在研究的實驗體。

道裏安在強迫自己理解這一點,畢竟他感染的是前所未有的新型病毒,從某種角度來說,此刻的他與實驗室裏的小白鼠沒有區別。無論是為了他自己的身體健康,還是為了人類醫學的進步,他都必須得做出點犧牲。

在這間純白色的病房裏,道裏安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新聞。

道裏安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個人終端,通過數據遷移,他找回了大多數的信息,當然不包括研究所的那部分保密內容,而鑒於道裏安曾經的五年都在研究所裏度過,他的個人終端也沒有為他留下多少對過去的提示。

為了填補消失的記憶,道裏安查閱了不少近幾年的新聞,他驚訝地發現海平麵竟然已經完全沒過了末日戟的戟尖,人們在恐慌裏哀嚎了一陣子後,視線立刻就被更新鮮的消息拉走了,比如海神教集體跳海,天台難民不幸墜樓……如今道裏安再去搜索相關討論時,公共平台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在乎這個了,就像曾經的瑪雅末日預言,人們淡忘了它,甚至開始痛斥起末日戟曾帶給世人無意義的恐慌:

【拜托,海水不過是吞掉了一座雕塑,一個世紀前建立的老古董,僅此而已,要知道我們可是比300年前少了60%的陸地!】

而最近吸引去世人目光的則是不明海洋生物襲擊事件,據報道稱,海洋裏不少“水文氣象站”都遭到了破壞。

人們都在猜測那些海怪發瘋的理由,有人說是海洋裏的核廢料弄壞了它們的腦子。

而道裏安作為這場襲擊事件的親曆者,由於丟失了重要的部分記憶,除了知道那些“水文氣象站”其實是海洋研究所外,並不比其他局外人了解更多內情。

但正是這件事令他在失憶的虛幻中獲得了無比堅硬的沉痛感——他的終端聯係列表裏有數不清的灰色頭像和異常提示,其中包括道裏安的好友大衛和阿刻索夫人。

終端裏的個人賬號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即便終端設備丟失,其中的數據也可以在新設備中找回,但如果一個人的頭像顯示灰色,則代表ta已經死亡,而異常提示則表示對方超過一個月沒有使用終端賬號——在如今你甚至可以用終端控製電動牙刷的智能時代中,這幾乎等同於宣告對方失蹤或重傷。

就因為那場可怕的海洋生物襲擊事件。

道裏安對列表裏的大部分名字都感到陌生,他不記得自己如何認識了他們,關係又是否融洽,當那些名字再一次進入道裏安大腦中的記憶區時,它們已經被裹屍布纏了個密不透風。

另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是,道裏安和伊萬諾娃的通話。

道裏安在獲得終端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母親發去了通話請求,盡管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密也算不上融洽,伊萬諾娃甚至並不關心他的死活,但道裏安習慣這麽做。

在對方接受通訊請求之前,道裏安已經做好了獲得冷遇的準備,然而出乎意料地,道裏安頭一次收獲了母親熱切的問候。

“哦上帝啊,我真高興你沒事,你不知道我看見那則新聞的時候有多麽害怕……哦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你隻需要照顧好自己……”

道裏安直到通訊結束也沒能從震驚裏恢複,他檢查了剛才的通訊記錄——他沒有找錯聯係人,剛才那則通話的確是伊萬諾娃的聲音,但語氣和腔調則像變了個人似的,道裏安從未見過母親如此關心自己。

大概是因為這次道裏安的經曆格外凶險?

道裏安不確信是否所有的失憶者都像自己一般缺乏安全感,於他而言,世界在瞬息間顛倒,變成了道裏安全然陌生的模樣。

或許身體的不適加重了精神的無助,他變得脆弱敏感,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怪極了。

頻繁的體檢,抽血和問診。

疼痛的身體器官。

舉止怪異的醫生和父母。

不明海洋生物的襲擊。

……

道裏安感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誤入繁華街道的老鼠,渺小的他在龐然大物的世界裏驚慌地穿行,時時刻刻都在擔憂人類的腳掌和汽車的輪胎從身體上碾過。

然而命運總是被這樣書寫——要麽不下雨,一下便是傾盆大雨。

道裏安在接受了一周的治療後,開始出現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