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開始是一團白色光暈,接著它分裂出五種模糊的色塊,上麵是藍色,底下是亮黃色,左邊是綠色,右邊是黑色,中間則是……
等等,它們又開始分裂了。
這一次是更細小的色斑,小到逐漸組合成一幅清晰的畫麵。
這裏是幼兒園,聖路易珍珠海多元文化幼兒園——道裏安記得這個名字,因為他曾在這裏度過了三年的愉快時光。
它的天花板被漆成了天空般的湛藍,地板是亮黃色的,透過左手邊的窗戶能瞧見外麵繁盛的灌木叢和棕櫚樹,不遠處就是海灘,右邊的牆壁上鑲嵌著一塊巨大的顯示屏,不過此刻是關閉狀態。
而在畫麵正中間的則是道裏安自己,一個趴在小桌子上認真繪畫的五歲小男孩,他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因為他那兩條可愛的小眉毛像兩隻毛毛蟲似的緊緊擠在了一起。
道裏安新奇地看著這一幕,一方麵他的確忘記自己當時在為什麽事情犯難;另一方麵,雖然聽起來很滑稽,但他此刻的確正以一隻板凳腿兒的視角仰視著眼前的一切。
“嘿小甜心,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了,她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突然複製粘貼到了道裏安的視野裏,就站在小道裏安的身邊。
她是這裏的幼師,道裏安隱約記得她叫加西婭,有著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香水味。
“我前幾天見到了一條魚,很漂亮的魚,加西婭小姐,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道裏安把自己的畫作展示給那位年輕的幼師。
因為角度問題,道裏安看不清自己畫了什麽,不過通過加西婭為難的神色,道裏安確信自己沒有繪畫天賦。
“呃……這是鰭嗎?”她指著畫紙上的一部分詢問道裏安。
“是的。”道裏安用力點頭,他那頭蓬鬆微卷的金棕色頭發隨著他的動作跳躍了起來。
“那我猜它一定是一條鯨魚了,它是白色的對嗎?”
“不是‘它’,是‘他’。”道裏安用稚嫩的嗓音嚴肅地糾正了老師這個稱謂上的錯誤,接著讚同了她的後半句話,“沒錯,他是白色的,可能還有點黑。”
“好吧,‘他’。”加西婭笑著揉了揉道裏安的發頂。
這個年紀的兒童總會在某些奇怪的地方異常執著,幼師通常不會強行糾正他們無關緊要的小錯誤,因為誰都無法保證你糾正的那個“小錯誤”不是某個孩子成功翅膀上的重要神經脈絡——就像名人傳記裏宣揚的那樣,比起板正規矩的“好孩子”,曆史的創造者常常會優先從那些搗蛋鬼裏誕生。
於是好脾氣的加西婭小姐妥協了,她接著問道裏安:“所以他是灰色的,淺灰色?”
道裏安點頭:“是的,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我猜他是一頭白鯨。”加西婭不確定地說,“你在哪本書上看見他的?”
“不是從書上,我親眼看見的,他的尾巴受傷了,有東西卡住了他的尾巴……”道裏安說起那條魚時眼睛亮得發光,因此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加西婭由驚訝過渡到憤怒的表情。
“道裏安,不要告訴我你又一次偷跑去了海邊!”加西婭冷著臉打斷了道裏安。
道裏安頓時閉上了嘴,整個人都朝椅子上縮了縮:“我很抱歉。”
加西婭脫去了好脾氣的綿陽外殼,露出了灰狼一般的凶狠內在,她教育道裏安:“大海對於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太危險了,如果海裏那些龐然大物爬了上來,如果你遇到了離岸流,如果你不小心從礁石上摔下來……”
道裏安記得這個場景,因為他多次獨自一人偷偷從幼兒園溜出去,跑到附近的海灘去撿貝殼——道裏安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麽這麽做——而遭到了幼師的嚴厲警告。
這一次道裏安是趁著幼兒園的戶外活動溜走的。
那是一起偶然事件,他在海邊某處礁石後發現了一條“鯨魚”,它的尾巴被塑料繩什麽的死死勒住了,它越是掙紮想要擺脫,塑料繩就愈發陷入它的皮肉裏,令它發出陣陣哀鳴,道裏安用鋒利的碎貝殼片幫它割斷了那條繩子,送它重新回到大海裏。
這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是件頂值得驕傲的事,而更幸運的是,由於他離隊的時間非常短暫,沒有任何人發現他曾擅自前往海邊。
道裏安覺得自己是一個超級英雄,並打算像所有帶著麵具拯救地球的超能力者一般在“現實世界”裏保守身份,直到他今天說漏了嘴。
這次之後幼兒園把這件事通知給了道裏安的家長,雖然伊萬諾娃並沒有因此而教訓他,但這件事多少令當時的道裏安感到恐慌和羞愧。
道裏安不想重新體驗幼年的尷尬經曆,可他現在隻是一隻板凳腿兒,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著加西婭發泄完怒火好快點放過自己。
顯然年幼的道裏安也是這麽想的,為了避免給老師的怒火上添柴加油,他偷偷將自己的畫作從桌麵上扯了下來,蓋在自己的胸前。
於是在某個瞬間,道裏安看清了那副畫,那正是一個孩子會畫出的幼稚簡筆畫,一條有著長尾巴的魚,不過奇怪的是,那條魚的比例有些失調,它的上半身過於扁窄,還有兩條細長的仿佛胳膊似的鰭。
那真的是白鯨嗎?
就在道裏安於心中發問時,他發現眼前的景色變了——
陽光,大海,夏日沙灘。
道裏安最愛的風景之一。
他猜測自己大概變成了一隻無人機或者海鳥什麽的,因為他正以俯視的角度從半空中看著在大海裏衝浪的自己。
那是在道裏安十三或者十四歲的時候,由於他對大海的狂熱,伊萬諾娃同意在暑假送他去海邊學習衝浪。
你知道,這個年紀的男孩都有種蓬勃的征服欲,他們正從一個男孩朝男人的方向成長,首先覺醒的便是對權力和掌控力的渴望。
而與同齡人不同的是,比起班級裏某個火辣的漂亮姑娘,道裏安想要征服的是大海。
於是現在他來到了海邊,一個青少年衝浪夏令營。
道裏安無疑是一個衝浪好手,他在短短幾分鍾內就能在電動衝浪板上站了起來,半小時後已經能在平靜的海麵上自如地飄**。
他進展飛快,就連教練都誇獎他是個天才。
當時的道裏安並不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裏還有個詞叫“恭維”,教練的讚歎和同學們羨慕的眼神讓他熱血沸騰,於是幾天後他執意要求給自己換上專業成人組的設備,要求挑戰更大的海浪。
在教練們嚴密的關注和指導下,道裏安成功地完成了幾次抓浪起乘,這給了他極大的信心,可這正是問題的源頭。
某天淩晨,道裏安睡不著覺,偷拿了衝浪板去海裏獨自衝浪。憑借過往的成功經驗,道裏安以為自己可以,卻差點因此而喪命。
道裏安還記得當時海風很大,浪頭一個高過一個,道裏安沒能把握好時機,從衝浪板上摔了下來,浪潮蓋過他的頭頂,將他逐漸推離海麵,道裏安拚命想要遊回岸邊,可他根本無法與大海抗衡。
天空開始下雨了,四周一片晦暗,道裏安驚恐的求救聲被海浪吞進肚子裏,他很快就會因為喪失體力溺死在大海裏。
而就在這時,道裏安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托了起來,海裏有什麽東西在推動他逆著海流朝岸邊遊去。
可能是海豚或者白鯨。
當時的道裏安這樣想,畢竟新聞裏經常出現它們救人的消息。而他因為過於緊張害怕,一直沒有朝大海裏回頭看上一眼——或許看了,道裏安記不清了。總之他僥幸遊回岸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迎來了教練們的一頓責罵。
但這一次作為“海鳥”的道裏安卻有了不一樣的發現,他在小道裏安的身後看見了一條尾巴,一條有著灰色鱗片的粗長魚尾。
那是什麽?
那條灰尾巴給道裏安帶來了一陣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可他始終摸不到真相的線頭。
沒等道裏安絞盡腦汁搜刮記憶的角落,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變了——
這一次是一麵顯示屏,上頭呈現的是混沌的深藍色,濃霧一般無法令光束刺透。
道裏安識別出了這個場景,這是在研究潛艇上,他和自己的團隊一起下潛至一萬五千多米的深海,試圖尋找海洋中的神秘物種——人魚的蹤跡,雖然未能如願,他們也不算無功而返,至少他們發現了馬氏泰坦烏賊。
深海中一片漆黑,偶爾有幾隻深海魚遊過,潛艇照射出的燈光有限,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
當時有人提議返程,因為他們已經在這個深度搜尋了快一個小時,像這樣顯眼的燈光很可能會招來大型海怪。
道裏安認同了對方的說法,但仍舊堅持多停留十分鍾。
也正是在此時,潛艇的攝像頭捕捉到了一段奇怪的影子,它動作靈活的遊**在光束的視野範圍之外,隻在艇內的顯示屏中留下一道隱約的行動軌跡,仿佛某隻水母。
“我們跟過去看看。”
道裏安指揮著潛艇追上那影子的蹤跡,但它遊動得快極了,始終不願在鏡頭下顯露出自己的真麵目,直到有人驚叫出聲:“是觸手!這是烏賊的腕足!老天啊,它可真大……”
潛艇的鏡頭完整地拍攝下了這個海洋新物種,一隻體長將近80米的巨型烏賊,剛才他們看見的影子很可能是它其中一隻腕足。
當時的道裏安沉浸在獲得新發現的喜悅裏,而此刻當道裏安再一次盯著那個顯示屏時,他產生了更多的困惑。
這隻巨型烏賊活動異常緩慢,而剛才那道影子明顯要靈活得多,它像隻誘餌一般,釣著人類的笨重金屬物來到了這隻烏賊的麵前……
太奇怪了。
道裏安默默地想。
可他為什麽會回憶起這一切呢?
叮——!
就在這個問題從道裏安的腦海裏跳出的瞬間,道裏安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按下靜音鍵,周圍悄然無聲,卻又充滿了那種刺激人神經的白噪音。
道裏安站在了一條長廊中,費迪南海洋研究所裏那種布滿了金屬牆壁的長廊,而他頭頂的老舊燈管在閃爍。
接著,就像是恐怖片裏經常出現的那種場景,從遙遠的走廊盡頭開始,天花板上的燈光開始一盞接一盞地熄滅。
道裏安下意識後退,恐懼的繩索正一寸寸勒緊他的心髒,隨著那些燈光的熄滅,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被分解,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
【道裏安……】
“道裏安,道裏安?醒醒,道裏安!”
當最後一盞廊燈熄滅時,道裏安猛地睜開雙眼。
“道裏安先生,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裏安的視野逐漸清晰,他發現自己正躺在**,而身邊站著一群穿著白衣服的人,道裏安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們是醫生和護士。
道裏安虛弱地點了點頭,他本想開口說話,但嗓子幹澀得厲害,不僅如此,他的肺部和雙腿也疼痛不已。
“這是幾?”其中一名醫生衝道裏安伸出兩根手指。
“二。”道裏安劇烈咳嗽起來,他掃了一眼四周,相當不滿地抱怨道,“這是醫院?我怎麽了?我回到陸地了嗎?老天啊,我隻是輕微感冒而已,你們沒必要興師動眾地把我送出研究所……咳咳咳,能給我一點水嗎?”
“研究所,你是指費迪南海洋研究所?”有人這樣問道裏安。
“對啊,怎麽了?”
道裏安朝問話的人看去,對方穿著白大褂,頭發灰白,打扮得體,看起來德高望重,道裏安猜測他應該是自己的主治醫師,很有可能是馬格門迪的走狗,於是他用更加憤恨地口氣回道:“回去告訴我爸爸,我的實習期還沒結束,他不能就這麽開除我!”
主治醫師沉默了片刻,問道裏安:“你認為今年的年份是多少?你的年紀是?”
道裏安瞪著他,臉上掛著那種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學生特有的尖銳感:“今年是2351年,我23歲,有任何問題嗎?”
病房裏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