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道裏安被人拉入直升機艙內時仍在發抖,他裹緊自己浸滿了海水的舊睡袍和實驗服,忍不住牙齒打顫。
“你還好嗎?”有人給道裏安遞去了一個毯子,“我是此次營救隊伍的隊長,丹尼爾。”
道裏安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從他的著裝來看,他應該是軍方的人,飛機上除了他和駕駛員以外,還有另外三名成員,其中兩名和丹尼爾一樣穿著軍人的製服,帶著墨鏡,另一位則是一名女性,看起來像是醫務員。
道裏安不停地深呼吸,安慰自己沒事了,他已經安全了。
“我……我很好,謝謝你,丹尼爾。”
道裏安接過毯子,但是由於他的雙手抖得厲害,那塊毯子很快被他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女醫務員幫他把毯子披在身上,並對他說:“你的衣服濕透了,你必須把它們脫下來,否則會生病的。你受傷了嗎?需要我幫忙嗎?”
直升機旋翼係統的噪聲蓋過了她的話音,道裏安茫然看著他,下意識點了點,直到對方伸手拉開了他睡袍的領口,道裏安才意識到她打算脫掉自己的衣服。
一瞬間,道裏安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他驚慌地揮開了女士的手,死死裹住了濕淋淋的睡衣縮在艙內的角落裏。
但他仍舊遲了一步。
就在剛才他失神的那一秒,那名女醫務員已經將他的睡袍拉開了一個口,足夠大到能令在場除了駕駛員以外的所有人瞧見了他身上的痕跡——
他和西爾維一夜瘋狂後弄出的那些痕跡。
道裏安首先聽到了一陣頗為輕浮的口哨聲,他羞憤將目光刺了過去,卻因為認不出是誰對他吹了口哨而忿忿地盯著所有人。
丹尼爾側頭瞪了一眼下屬,轉頭對道裏安說:“抱歉,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確認你是否受傷,我們可以對你進行簡單的救治,當然,如果你需要的話。”
道裏安沒有說話,他不會錯過對方語氣裏暗藏著的獵奇和探究感,他戒備地打量著對麵四人,特別是丹尼爾和他那戴著墨鏡的兩名下屬,道裏安總覺得在鏡片下,他們正用令人作嘔的下流眼神盯著自己。
這群人目睹了道裏安和人魚在島上的糾纏,此刻他們又發現了他身上的痕跡,道裏安不願意細想自己在這群人心中會是怎樣的形象。
不過,隨他去吧。
看在他們救了自己的份上。
好消息是,道裏安終於不再發抖了。
他依然不肯脫掉潮濕的衣服,隻用毯子將自己裹了個密不透風,執拗地維護著最後一絲尊嚴。
“謝謝,我不需要。”
因為道裏安的戒備和不配合,在接下來三個多小時的飛行中,他與這隻營救隊伍再沒有過多的交流了,他們給了道裏安一些食物和水,道裏安接過並道了謝。
在吃了二十天的生魚肉後,道裏安以為自己會無比享受人類的食物,然而當壓縮餅幹觸碰到他舌尖的味蕾時,道裏安卻感到一陣反胃。但他最終還是強迫自己吞掉了那塊餅幹,並安慰自己這是因為他太久沒能接觸到人類食物,身體已經不太習慣它們的味道了。
當吃飽喝足後,道裏安再次裹緊毯子縮回角落,他在飛機輕微的顛簸裏昏昏欲睡,但一直未能陷入深眠,因為每當他踏入夢境之中,西爾維血淋淋的麵孔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尖銳的愧疚感令他驟然驚醒,可身體與精神的疲倦又會叫他的眼皮像鉛似的沉重……
此刻的道裏安並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即將遭遇什麽,他在半睡半醒間朦朧地安慰自己:
一切都將會好起來,他很快就會回到家裏,他的肺痛和腿疾會得到救治,希望馬格門迪死在了研究所的那場海難裏,這樣他就可以和媽媽開啟全新的生活,就算得不到繼父的巨額財產也無所謂,道裏安會努力工作賺錢,讓媽媽繼續過優渥的生活……
而西爾維,道裏安不知道,在他病好後,也許會去那片海域轉一轉,也許不會,他永遠無法忘記西爾維犯下的那些罪行,永遠無法忘記那座囚禁了他20天的人魚島。
但是西爾維。
光是想到這個名字道裏安的心髒就開始抽痛,他無法不承認,在島上的那段時間,他體會到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快樂。
在飛機輕微的搖晃中,道裏安咀嚼著那個甜蜜又酸澀的名字,落入夢境的搖籃裏,他再一次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人魚,隻是這一次,無垠的大海中,再沒有西爾維出現了。
“嘿,醒醒,我們到了。”
道裏安猛地睜開眼睛,在那一刻,他差點因為糟糕的身體狀況再一次昏死過去。
他的皮膚在灼燒,大腦仿佛在爐子裏蒸烤過,變得像麵包似的膨脹充滿氣泡孔,嗓子也疼得厲害,更別提他仿佛正被刀片淩遲似的肺部和雙腿……他的每一個身體器官都在痛苦地尖叫。
大概是因為不肯脫下潮濕的衣服,道裏安開始發燒了,可他不想叫其他人看出來,因此他踉蹌地跟著這隻營救小隊下了飛機,接著他被轉移到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飛行器上,去了一間陌生的建築裏,好好地清洗了自己並換上幹爽的衣服,接著再一次被轉移。
道裏安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他甚至無法分神留意一直像保鏢一般跟在他身邊的幾位西裝男士究竟是什麽人,他隻是茫然地聽從著命令,登機,降落,登機,再降落。
在半路上,道裏安試圖向那些“保鏢”求助。
“嘿,先生,我想我需要先去看醫生,我病得有些厲害……”
沒有人回應他。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如果不著急的話,能不能在路過藥店的時候停十分鍾,我去買些退燒藥和止疼藥……”
仍舊無人應答。
如果道裏安沒有因高燒而無法正常思考,他一定會注意到,此刻他正乘坐在一輛沒有窗戶的全封閉的飛行器上,而虛弱的道裏安仿佛某位窮凶極惡的罪犯,被兩名身材健壯的墨鏡西裝男夾在中間,所有人都閉口不言。
在經曆了數次失敗後,道裏安不得不拿出馬格門迪的名號,雖然他極其厭惡這麽做,但人有時候就是不得不低頭才能通過某扇門。
“你們應該知道馬格門迪吧,他是我爸爸,不管你們要帶我去哪兒,我要先見他!”
這方法果然奏效了,坐在副駕駛的墨鏡西裝男微微抬頭從後視鏡裏掃了道裏安一眼:“你會見到他的。”
道裏安終於閉嘴了。
這句話透露出兩個信息——
一,馬格門迪的確還活著。
二,馬格門迪與道裏安此刻的行程有關。
以上無論哪一條都叫道裏安的心情跌落穀底,他隱約察覺到了某種異樣的前兆,但它們像細沙似的從道裏安的指縫漏了出去,隻給他留下茫然和針紮般的忐忑。
直到道裏安發現自己被押送進了西部聯盟軍事審判所,坐進一間狹小的,昏暗的審訊室。
不要問道裏安為什麽會知道這是間審判室,當折磨人的強光,驟然響起的巨大音響,忽冷忽熱的空調連翻運作時,就算是一隻蒼蠅都該知道此刻自己正在遭受拷問。
可道裏安直到暈厥的前一秒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那群看不見麵孔的大人物們在廣播裏一遍又一遍質問道裏安:
“人魚的陰謀是什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道裏安喃喃說道,可沒有人相信他。
而因為他的“不誠實”,道裏安又遭受了一些苦頭,這一次他被注射了一些藥物。
“我再問一次,人魚的陰謀究竟是什麽?”
“我不知道……”
“說謊!你同人魚裏應外合毀掉了費迪南海洋研究所,又同它們在小島上生活了二十天,現在你告訴我們你什麽都不知道?”
當那折磨神經的噪音再一次突然於頭頂炸響時,道裏安看見天花板在頭頂旋轉。
為什麽?
道裏安在絕望中自問。
為什麽他又一次淪落到如此境地?
他隻是想要安穩正常的生活,因此他選擇離開了西爾維,回到自己的同類中去,可瞧瞧,他的同胞們又對他做了什麽?
他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裏親手將自己送進地獄。
道裏安確信自己一定是哪一步走錯了,才頻頻陷入絕境。
可究竟是哪一步?
高燒奪走了道裏安思考的能力,他的思維瘸了腿,用虛弱的肉體做拐杖,在意識的崎嶇坑窪中摸索前行,最終掉進絕望的深淵之中。
讓一切結束吧。
“搶救……”
“藥物過量……”
“不明病毒感染……”
這是道裏安失去意識前最後捕捉到的幾個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