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與康斯比交接前,道裏安都沒有其他工作了,馬格門迪不分派任務,他自然也不會主動找事做,他失去了對一切的好奇心。
近一周的時間裏,道裏安和歐文都無所事事。道裏安隻會把“人魚觀察日誌”裏儲存的過往視頻拿出來回顧,像看一場由自己主演的科幻電影;而歐文的角色則更像個安保,確保這條人魚別再弄出什麽意外。
道裏安其實非常欣賞歐文的性格,拋開私生活不談,歐文真正做到了一個助手應該有的品格——遵從上級指示,及時完成工作,絕不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但道裏安非常清楚,其實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他。
在研究室裏,歐文是有著鳥窩頭,戴黑框眼鏡的笨拙工科男;在秘密酒會裏,歐文是言語潑辣,穿著性感吊帶裝的LBGT;在麵對蘿絲時,歐文是體貼紳士的溫柔伴侶;在麵對利瓦爾時,歐文是處處針對的刻薄鬼。
你當然可以用“人是多麵的”之類的理由解釋這一切,但是當道裏安發現歐文對於利瓦爾的死相當無動於衷時,他發自內心地產生了巨大的困惑。
一開始道裏安還滿意於歐文區別於大衛的嘮叨和過度神經質,他既不會殷切關心道裏安的身體狀況,也不對利瓦爾的死發表任何意見。他在道裏安下達了指令後,就安安靜靜地坐在監控台後,悄悄用古早遊戲機打起街機遊戲,到點上下班。
仿佛利瓦爾從未出現在這間研究室。
仿佛他們根本不認識。
然而道裏安很快便開始自省——真正的悲傷從來都不是在人前痛哭流涕,道裏安不應該惡意揣測他人。
也許他最近真的清閑過了頭,才會產生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因此,哪怕嫌棄大衛話多,道裏安仍舊同意了每一次大衛邀請一起吃飯的請求。道裏安絕不承認自己變得脆弱了,隻是有人陪著的感覺總是不錯。
餐廳裏,大衛又一次邀請道裏安與他共同欣賞《奴隸和馬》最新季,他興致勃勃地向道裏安保證這一次他一定會喜歡,因為這一季的人物裏多了人魚的角色,並強調那是一條尾巴色彩斑斕的英俊人魚王子。
“沒興趣。”道裏安冷酷地拒絕了他,一邊機械吞咽營養膏,一邊用終端看新聞。
大衛歎氣:“好吧,那我們來聊聊該死的新聞,最近又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確實有一件‘大事’,”道裏安皺起眉頭,“海神教一年一度的祭典活動開始了。”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大衛的臉上露出並非偽裝的同情,他的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在道裏安看向他時解釋說,“我的堂姐就死在了祭典裏。”
“我很抱歉。”
“沒關係,好幾年前的事了。”
比起“祭典”這種充滿了宗教神聖意味的詞匯,道裏安更願意直接稱呼那些活動為“瘋子的自殺派對”。
就像是對上帝和基督徒們的挑釁,海神教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就在聖誕節前的半個月,信徒們每天都會前往海邊進行跪拜,在“祭司”們的帶領下,人們誦背教內經文,手舞足蹈地跳一些奇怪的舞蹈——據說是在模仿魚類遊動的姿態取悅海神。但在道裏安看來他們更像是長了腳的蚯蚓在空氣裏扭動。他不無惡意地想,在目睹了信徒們奇怪的舉動後,海神會發怒懲罰人類也在情理之中。
總之在一係列普通人無法理解的各項活動後,祭典最重要的部分來臨了——獻祭。
並非獻祭牛羊或美酒,海神教獻祭自己的生命。
再直白一點說,就是信徒們會在祭典最後紛紛跳入大海自殺。
根據他們的教義,如果在祭典裏死於大海意味著汙濁的靈魂被大海接受,你得到了海神的庇佑,來世會轉生成海裏的一條魚,不用再遭受人類的痛苦。而如果你“不幸”地存活了下來,意味著你還不夠虔誠,你的人生還有因果沒有了結,你需要在感謝海神後,返回現實生活,保持善良與平和,為過去的惡念和惡行贖罪,擺脫所有欲望的泥澤之後,再一次返回大海。
這也是海神教眾厭惡聯盟管理局的緣故,因為後者總會在海神教祭典的這段時間裏去海邊打撈救人,當然,用海神教徒的說法就是——“阻撓我們的靈魂回歸大海”。
在朝不保夕的末世裏,道裏安不想評價一門宗教的好壞,他隻是認為,既然所有人遲早有一天都會回歸大海,那就不必執著於時間的早晚。
“聖誕節你打算怎麽過?”大衛打斷了道裏安的神遊。
距離聖誕節還有半個多月,但從十一月底開始,聖誕節的氣氛就已經開始冒起火星。最近研究所更是進行了大量的采買,按照以往的慣例,在聖誕節那天,所有留下來過節的員工都會獲得來自研究所的聖誕禮物。
“我不知道。”道裏安回答說,這是他的實話,他既不想回家和父母一起扮演溫馨家庭情景劇,也不想留在研究室裏無所事事。
大衛已經吃完了自己的套餐,他雙手撐在桌子上,認真地盯著道裏安的眼睛說:“回去吧道裏安,回陸地上去,去見見太陽吹吹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刻索夫人也這樣說。
而道裏安隻感覺到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麽,他甚至還考慮起放棄研究所的工作,回到陸地的大學裏教書……
又過了兩天,在大衛堅持不懈地勸說下,道裏安終於同意回陸地上過聖誕節,因為大衛說會邀請他一起在自己家裏過平安夜。
“我還有幾個長得相當不錯的堂兄弟姐妹,屆時他們都會到我家來過聖誕節。對了,我給他們看過你的照片,他們都表示很想跟你見一麵。”大衛故意調侃道。
道裏安知道大衛想讓他恢複活力,於是也用玩笑的語氣回擊說:“你知道的,我是‘魚性戀’,我對你們人類可沒興趣。”
大衛氣得想揍他,道裏安哈哈大笑。
不管怎麽說,道裏安的確在一天天振作起來。為了感謝大衛,道裏安決定向馬格門迪討要一點特權,比如兩張最早一班飛往陸地的機票。
這一天晚上,道裏安心情不錯,他特意花大價錢買了瓶紅酒,打算前往馬格門迪的休息間,扮演一位孝順的兒子好滿足一下繼父的虛榮心。
所長的休息間自然要比普通員工更豪華一些,因此被安排在生活區最為安靜的一處角落。
道裏安為了避免被人說三道四,特意選擇了晚上八點多,一個大部分人在休息,卻又不至於晚到打擾對方睡眠的時間。
他的運氣不錯,快到馬格門迪的休息間時,正看見繼父的背影遠遠在前麵走著。馬格門迪很快到了門口準備開門,道裏安想叫住他,然而下一刻,被打開的房門裏突然伸出一雙纖細白皙的手臂,那是一雙女人的手,指甲上還鑲著閃閃發光的水鑽——道裏安曾在蘿絲的指甲上見過類似的裝飾。那雙手臂水蛇似的勾住了馬格門迪的脖頸,將他纏綿地拖進自己的“洞穴”。
道裏安的神經被猛地一扯,當即轉身離開,他可不想給自己原本就糟糕的生活惹上更多麻煩事。
“你來得可真晚,親愛的。”
在馬格門迪關上門之前,道裏安隱約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道熟悉的嗓音,那種小姑娘撒嬌似的甜美聲音。
道裏安的腳步驟然頓住。
他一直都清楚馬格門迪不會對母親保持忠貞,雖然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道裏安此時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們都喜歡這樣說話,但那女人的聲音該死的像極了蘿絲!
道裏安在刹那間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那則新聞,標題他早已記不清,總之就是馬格門迪幫助莉蓮教授打贏了同她前夫的那個案子。
道裏安非常厭惡自己將所有的事情都朝最低俗的方麵聯想,但是——一直無法入學卻在某天突然消失的蘿絲,莉蓮教授的汙蔑案,馬格門迪情婦手上閃閃發光的水鑽美甲……
半小時後,道裏安在陸地的瞭望塔上抽煙。
今夜的大海有些躁動,天氣預告說費迪南島在幾個小時後會迎來一場暴雨。
他剛剛才結束了與母親伊萬諾娃的通話。
如道裏安所料想的那樣,伊萬諾娃並沒有發現丟失的日記本,至少她是這樣表現的,並且也不想理會丈夫在外的私生活。
道裏安試探性地問她:“如果當初你知道他的品行,他缺乏信仰,缺乏……忠貞,你還會同他結婚嗎?”
伊萬諾娃沉默了一會兒後道:“不存在如果,這個話題沒有討論的必要。”
電話掛斷後,道裏安雙手撐在欄杆上,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即便他一萬次警告自己你並非救世主,道裏安還是無法自抑地感到悲哀。
他想把母親拉出過往的泥淖,正如他想衝進馬格門迪的休息間帶走蘿絲——如果那女人真的是蘿絲的話。
道裏安不知道馬格門迪是否脅迫了她們,他隻是想告訴她們:
還有機會,前麵還有不一樣的路,不要把自己困住。
但理智又朝道裏安咆哮:
然後呢?
你要為她們接下來的人生負責嗎?
開始下雨了,幾滴水珠砸在道裏安的手背上,當他仰頭時,又砸在他的臉上。雨水裏也許夾雜了一些細碎的冰粒,砸在皮膚上帶來輕微的刺痛。
道裏安決定離開了。
他收起電子煙,揣進口袋,接著轉身,然後震驚地發現自己身後不遠處的控製室裏站著一個男人。
“艾德?”
“晚上好。”艾德對道裏安揮了揮手,動作怪異地像個機器人。
道裏安不知道艾德什麽時候出現的,又為什麽用那雙微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道裏安今天太累了,已經不想與任何人產生爭執,他低頭經過他,打算先行離開,卻突然被拉住了手腕。
“有事嗎?”道裏安不耐煩地問,他用力掙脫艾德的手。
艾德順從地放開他,在道裏安轉身前開口問:“你想不想知道西爾維即將在康斯比經曆怎樣的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