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道裏安目光銳利地將麵前的怪人從頭打量到腳:“你知道?”

艾德平靜地看著他:“是的,我猜你不關注人事變動,我現在是F區的實驗事務主管,兼任所長的次級助理。”

馬格門迪的助理?

道裏安有一瞬的吃驚,但他很快就想明白,艾德不跟人社交,隻會埋頭工作,馬格門迪一定是看上了他這一點。

然而這樣的艾德為什麽會找到他無緣無故說起這些?

道裏安警惕地問:“想知道又怎麽樣,你會告訴我嗎?”

“會。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於人魚的實驗,我也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艾德這樣說。

道裏安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破綻,事實上你是沒辦法從一個仿佛帶著矽膠麵具的人臉上看出什麽表情波動的。

“為什麽?你應該也簽了保密協議。”道裏安想不出他的目的所在,這個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又突然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即便他真對道裏安有意思,道裏安也曾明確表示過拒絕,他從道裏安這裏得不到任何好處。

“因為我們是同類。”一個“艾德式”的古怪回答。

“什麽意思?”道裏安更加疑惑,“因為我們都跟研究所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艾德因為長相和古怪的性格被人孤立,道裏安知道這一點,而他自己因為身份和脾氣的緣故,也在所裏獨來獨往。

隻是因為這個?

艾德沒有回答,隻告訴他:“我認為你應該會想知道,畢竟西爾維是你的實驗品,就像你在乎你的上一個實驗品,那條變異天使魚米加爾。”

道裏安隻掙紮了極短的幾秒鍾便妥協了,無論如何,他的確非常關心那條人魚,哪怕他們現在已經鬧翻了。

“好吧,那我需要用什麽來交換呢?”

艾德聽到這話後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接著道:“我暫時沒有想好,不過以後我也許會需要你的幫助,到時候再答應我的請求吧。”

“成交。”道裏安掃了一眼終端上的時間限製,離他必須返回海底還有約二十分鍾的時間,這足夠他們聊上好一會兒了。

歐文在睡覺前才發覺自己把遊戲機落在了研究室裏,他猶豫了一番要不要現在去取。他可以幹脆就將遊戲機留在那兒,反正明天去上班時他也會帶上它。可他正在玩的那款遊戲還差一個Boss就能通關,那種離成功隻差臨門一腳的感覺像隻貓爪似的反複抓撓理智的線團,歐文把自己變成了一張煎餅在**烙來烙去,最終,他下定決心要返回研究室。

很快,歐文穿好衣服匆忙出了門。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兩個同僚,他們或許認識他,但歐文故意把頭發撥到眼睛前,低著頭避開了他們。

最近幾天道裏安常常不在研究室,更沒有沒完沒了的觀察和研究,這讓歐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原以為返回研究室取東西也會是無比輕鬆的過程,因此當研究室的金屬大門在他麵前緩緩打開後,一個幽靈般的人影闖進視線時,歐文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某個瞬間,他甚至以為是利瓦爾的鬼魂回來了。

研究室裏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於人魚觀察水箱裏的幽藍熒光,一條無比龐大的半人半魚生物靜靜地佇立在玻璃邊,像怪談小說中人類禁忌實驗裏誕生的怪物,但他的麵容又是那樣的美麗,擺動的尾巴蓄滿了力量,恐怖之中又透出一股不可撼動的神聖感。

而在玻璃的另一側,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著,一動不動。

歐文終於意識到,那是道裏安。

在巨大的體型差距下,他本應該被襯托得渺小卑微,但奇異地,即便是昂首仰視的姿勢,他也依舊顯得堅定,頑強。

或許是沒帶眼鏡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被黑暗和寂靜侵擾了五感,歐文還從這背影裏品出了悲憫的意味。

“嘿,呃,博士,晚上好。”歐文開了燈,有些尷尬地向道裏安打招呼,解釋自己這麽晚來研究室的理由,“我有東西落在這兒了,我……我取一下,很快就走。”

道裏安背對著他沒有回應,這讓歐文脊背發冷,他想起了利瓦爾,想起了那恐怖的虐殺案。於是在找到遊戲機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道裏安,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停下,再一次詢問:“道裏安博士,您還好嗎?”

“不用擔心,我隻是在睡前過來看看,他今天又沒怎麽吃東西不是嗎。”

道裏安回頭和歐文對視,他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還算正常,說話也邏輯順暢,確實不是發瘋的前兆。

“是的。”歐文鬆了一口氣,“也許是規律性節食控製體重?我記得之前有段時間他也吃得很少,後來就恢複正常了。”

“或許吧。”道裏安重新背過身去,繼續盯著觀察水箱裏的人魚,不知道在想什麽。

歐文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等待了片刻,最後忍不住說:“那我先走了博士,晚安。”

道裏安回答說:“晚安。”

歐文絕不會想到,此時此刻道裏安能冷靜地同他對話,已經是他竭力平複了一個小時的結果。

如果歐文在一個小時前闖進這裏,他恐怕會看見一個同利瓦爾一樣瘋狂的上級。

當時道裏安焦躁地在實驗室裏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又絕望地跪倒在觀察水箱前,痛苦地將腦袋埋進手臂裏,嗚咽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破碎詞匯以及髒話。

西爾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感受到了道裏安的崩潰,在水裏不安地徘徊了幾圈後,將身形緊緊貼在玻璃上,習慣性地向道裏安拚寫出那幾個單詞——

【Dorian help me please】

然而道裏安在看見這幾個詞後,情緒更加糟糕,他甚至企圖用腦袋撞擊水箱玻璃,西爾維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道裏安,不敢再動了。

如果此時西爾維可以說話,他一定會問道裏安發生了什麽;正如同如果道裏安會人魚語,他也一定會在總結出“周一定律”的第一時間問一問西爾維——

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然,他現在知道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

從艾德那兒知道了一切。

他得知了完完整整的真相,那**的,血淋淋的,被剝了皮的真相。

“他們要人魚的尾巴。”艾德說,“你也許聽說過幾個世紀前的換頭實驗。類似地,他們想將人魚的尾巴移植到人類的脊椎骨上,這是‘人類海洋進化’的第一步。”

“什麽?!”道裏安花了好幾分鍾才理解了艾德這短短的兩句話。

——換頭實驗。

海暴災難前最聳人聽聞的活體實驗。

1908年,美國芝加哥某醫生在狗身上進行了換頭實驗並取得短暫成功。1956年,從另一位教授手中誕生的“雙頭狗”存活了一百多小時。2013年,老鼠換頭手術成功,術後的老鼠生活如常,脊髓連接也相當成功……

人類開始“頭顱移植”探索。

試想,癱患者再次站立,絕症者重獲生機,年邁者恢複活力。

誰能抗拒這樣的研究成果?

於是猶如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人類自詡找到了通往永生的秘訣,自此開啟了“頭顱移植”這一醫療禁區。

雖然後來因為各種倫理問題換頭實驗被緊急叫停,但在暗中,這些實驗依舊在悄悄進行。

在第一次海暴災難前,有傳言說換頭手術獲得了成功,一名全身癱患者自願與一位死刑犯交換身體,最後成功活了下來,當然,也有傳聞說其實他隻活了幾天甚至幾個小時的,但隻要他活了下來,就足以證明實驗的可行性。

現在,他們想要擁有人魚的尾巴,不靠器械輔助,不靠基因轉化,而是靠搶,靠掠奪,就像幾個世紀前的殖民時代,他們對同類所做的那樣。

可他們竟然真的打算就這樣直接把人魚的尾巴切下來安在自己的腰上!

“但是……但是……”這令人震悚的消息讓道裏安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舌頭打了結,好半天才組織好語言,“就算不考慮可行性,我們隻剩下三條人魚了,這麽珍貴的實驗體……他們怎麽能夠?”

艾德在道裏安無助的混亂裏顯出一股近乎殘忍的鎮定,他從終端裏找出一張視頻截圖展示給道裏安。

道裏安茫然地盯著那張圖片:“這是什麽?”

圖片有些模糊不清,乍一看上去隻有黑乎乎的一片,他隻能通過少許氣泡和魚影判斷出這是海洋探測器的錄像截圖——研究所每天都會釋放出幾隻迷你探測器,尋找並記錄海洋中出現的新生物。

艾德調節了照片亮度,道裏安緊皺的眉頭驟然一鬆,他不可置信地湊近艾德手腕上的終端。

這一刻,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破口大罵。

“Fucking shit!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別告訴我,這後麵背景裏該死的影子,全他媽是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