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下獄

細碎的冰雨紛紛落下,融化至地麵,被無數禁軍的腳踩得濕滑泥濘,凜冽的北風尖嘯著掠過崔錦之的耳邊,明晃晃的火把跳躍著,仿佛回到了前世抄家那夜。

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又很快落在了禁衛軍統領何參的身上,平靜地開口:“不知臣犯了何罪?竟然勞動統領親自來緝拿。”

何參皮笑肉不笑地**了嘴角,“末將隻是按照上頭的旨意將崔大人帶走問話罷了,談不上緝拿二字。”

“哦?”崔錦之垂下眼皮,漫不經心道:“上頭的旨意?是陛下醒了?”

何參嘴角**地更加厲害,心頭無數次痛罵自己接了個這樣的差事,可已經踩上了蕭家的大船,哪有中途跳河的選擇呢?

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道:“是景王殿下吩咐下來……”

崔錦之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微微一笑:“臣記得陛下已將監國之權收了回去,為何景王還能調動禁衛軍,企圖半夜帶走臣呢?”

沒等何參回答,她便平淡地接了下去:“臣想起來了,景王殿下沒這個權力,可太尉有,王大人是景王的嶽丈,自然能輕易調動何統領了。”

何參臉色驀地一沉,還沒開口,隻見一個禁衛軍匆匆跑來,低聲說了幾句。

“看來何統領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丞相慢條斯理地開口,帶著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此刻被搜查的並非她一樣。

何參陰翳地看了眼崔錦之,想起景王的話,手中的佩刀不自覺地握緊,忍不住出言嘲諷道:“崔大人不愧為世人稱讚的琨玉公子,牽扯進謀逆重案,還能這般雍容有度,末將實在佩服。可惜末將是個粗人,丞相的嘴皮子功夫,還是留到殿下麵前去慢慢分說吧。”

他往前一揮手,冷聲道:“帶走!”

崔錦之寒涼的視線掃過毫不客氣伸過來的手,將他們硬生生逼停,她理了理衣衫,沉默地抬腳往外走去。

何參咬了咬牙,也沒再叫人動手,勒令眾人跟上。

崔錦之破天荒地刺激何參,就是為了讓他在大怒之下透露點什麽。

謀逆重案。

她在心裏描摹著這四字,一時間竟有些想發笑。

自隱陽返京後,崔錦之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府中上下,借著體弱靜養的由頭,不著痕跡地分批次放走幾位老仆。

到了最後,除去護院的淮胥,身旁伺候地便隻剩下榮娘和清蘊兩人。府裏的東西更是少之又少,清貧得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品大官的宅邸。

為的便是防止有人趁亂放進來什麽罪證。

就像前世她被誣陷通敵叛國一樣。

朱紅的宮道空****的,一直向前延伸進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去,讓人一眼難以望穿。

崔錦之未著官服,隻穿著尋常的衣袍,她抬眼看向巍峨的宮牆,不帶任何猶豫,沉默地踏了進去。

-------

“啪!”

一本奏折被狠狠地摔打在崔錦之的麵前。

祁旭一隻手背在身後,立於西暖閣的桌案之後,冷笑連連:“丞相大人,打開看看吧?”

崔錦之跪在冰涼的玉磚之上,寒氣順著膝蓋緩慢地爬了上來,她麵色蒼白,默不作聲地打開了那封奏折。

上書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顧雲嵩誆騙陛下自己已經娶妻,實則並無此女,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第二件事,楚王同定遠將軍勾結,無陛下手諭,卻私調二十萬兵馬至梁州,意欲不軌。

第三件事,隱陽城破前夜,楚王故意調動五千將士出城,致使隱陽孤立無援,慘遭敵軍屠戮。

崔錦之垂眸,視線冷靜地落在末尾的落款之上——

許州太守蔡辛。

他說自己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心中惶懼難安,夜不能寐,恐於丞相之勢,不敢上言。可思及一身官職皆為陛下賜,常守大義,終上奏。

蒙蔽聖聽,私縱兵馬,樁樁件件都是死罪,但還能讓人辯駁一二。

可是第三件,卻實實在在荒謬到了極點,若真由祁旭定罪下來,那便是要將祁宥挫骨揚灰,遺臭萬年了。

她抬起眼簾,深深地看了眼祁旭,心中隻覺得失望透頂。

雖然崔錦之早在前世身死之時就已經看透了祁旭,可在他毫不猶豫地做出和前世相同的選擇時,還是免不了悵然。

整整六年的時光,她教導權謀機變,卻被祁旭用來竊弄威柄;傳授君子六藝,卻被他變成自矜名譽的工具;要求修身貴德,卻讓他成了口蜜腹劍的偽君子。

“蔡辛。”崔錦之輕輕念出他的名字,冷漠地開口,“隱陽雖與許州相近,可他未免知道太過清楚。城中百姓悉數慘死於敵軍刀下,而這位許州太守,又是怎麽知曉隱陽城發生的事呢?”

“丞相莫不是忘了監軍孫興安了?”祁旭好脾氣地笑笑,此刻勝券在握,自然有耐心為她解釋,“他在隱陽得知這些消息後,害怕自己被楚王滅了口,便著令手下給蔡大人送去書信。”

崔錦之也跟著笑起來,“景王殿下,一麵之詞怎可輕易相信,若臣說,殿下您有篡位之心,那是不是您真的有呢?”

祁旭沒有被這大逆不道的話激怒,隻是緩緩摩挲著桌麵上的九龍玉璽,開口問她:“崔大人是大燕一人之下的丞相,難道不懂的,執掌權柄,排斥異類的道理嗎?”

他鬆開手,緩慢地走到崔錦之的身前,蹲了下來。

二人相距不過幾尺,崔錦之將祁旭眼中對權力的渴欲與野心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他輕聲道:“現在的局麵,並不是眾人相不相信,而是本王說是,那四弟便就是謀逆。”

他表情帶著陰狠,嘴角卻又勾起笑容,顯得更加瘮人,“本王說過,崔大人有經天緯地之才,那就更要懂得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

“丞相是四弟的老師。那麽既可以說成四弟同丞相潛謀奪位,更是勾聯手握重兵的定遠將軍,也可以說成,崔大人大義滅親,察覺出弟子的不臣之心,揭發了他謀逆之舉。”

祁旭沉沉的黑眸中燃燒著興奮的烈火,“丞相大人,會怎麽選呢?”

淒寒的冰雨順著西暖閣的窗欞滲進來,朔風砭人肌骨,膝蓋早就冷得麻木。

可崔錦之瘦削纖弱的背脊卻筆挺地直著,不卑不亢,肅正凜然,巍峨若玉山將崩,她抬起眼眸,清正的鋒芒似一柄薄刃淩厲地斬下——

“為人臣,當利主寧邦,稟恤萬民。楚王奪槊陷陣,是為天下黎民,是解四方之困,臣怎敢攀附奸佞,顛倒黑白呢?”

祁旭冷眸微眯,點點頭,站起身來,惡劣地笑了笑:“好,不愧是心懷天下的丞相大人。”

“景王殿下,您是不是想不通陛下分明已將監國之權交到您的手上,卻怎麽也不肯立儲?”崔錦之輕緩著嗓音道,“所以您方寸大亂,先給陛下下藥,趁他昏迷,想要借這個機會扳倒楚王。”

“楚王一旦倒台,陛下便隻剩下一個選擇。”

她麵含悲憫地仰起頭,注視著看似高高在上的祁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可惜了,景王殿下,您不該在這個時候對臣下手。”

因為這一世的我,還手握著權柄啊。

“臣教導楚王時,他尚且年幼,卻告訴臣一句話——”

“若沒有做好將敵人一擊必殺的準備,還得長久的忍耐下去。”

祁旭的臉色陡然一沉,他怒極反笑,連連點著頭,“好,好得很。來人啊,將丞相押入刑部大牢!給本王細細地審問!”

“慢著!”

暖閣外一聲高喝,陳元思步履沉穩地走進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冷靜道:“景王殿下無監國權,怎能隨意詔令刑部官員緝拿丞相?”

祁旭眯了眯眼,下顎繃緊,緩緩吐出幾個字:“陳侍郎。”

不止陳元思一個人,他的身後還跟著內閣大學士陳峙,禦史大夫葉榆等數位朝廷重臣。

陳峙率先撩起官袍跪了下去,高聲道:“景王殿下,這封奏折越過內閣交到您的手裏本就不妥,如今更不可憑借蔡太守一麵之詞將丞相大人緝拿下獄!”

“丞相乃國之棟梁,天下初定,此時不分青紅皂白地扣押丞相,必定民心大亂!”葉榆亦叩拜下去。

數位重臣齊聲道:“景王殿下三思!”

齊刷刷的聲音在靜默的黑夜中顯得格外響亮,驚得枝椏上的寒鴉撲棱飛起一片。

從來以高風亮節示人的丞相大人,終於在此刻無聲無息展開一張精心織就的大網,似早在暗中默默窺伺的野獸,緩慢地露出了隱藏極深的獠牙。

她恭謙地垂下眼簾,恍若對背後劍拔弩張的氣氛毫不知情。

“輕信小人,借太尉之權調動禁軍,本就已是大錯,更不可鎖拿重臣!”陳元思朗聲斥責,將祁旭的臉麵狠狠地摔打在地。

祁旭勃然大怒,“好大的膽子!竟敢結黨私營,以擅主權!”

禁衛軍呼啦一聲將跪諫的大臣圍了個水泄不通,何參按住佩刀,森寒地盯著眾人。

“主暴不諫,非忠臣之道。”葉榆抬起蒼老的麵龐,平靜道:“臣不憚死諫,隻願殿下勿行錯事!”

朝堂的中流砥柱都跪在這兒一大半了,哪怕是令和帝來了,也不敢真的將他們全部緝拿下。可被人拂了麵子,這口氣祁旭是怎麽也咽不下去,他們無聲地交鋒對峙,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陳元思淡聲開口:“此事牽連謀逆重罪,若殿下想查,也應當交給詔獄,而並非刑部大牢。”

詔獄奉詔關押審訊有罪的重臣,刑部大牢不過是審問一般的案件罷了。

景王嗤笑一聲:“陳侍郎雖司掌詔獄,卻是丞相的學生,說這話,未免太過徇私了吧?”

“臣雖為崔相學生,更是大燕臣子。詔獄乃天下公器,臣乃廷尉府侍郎,絕不會傾法生亂。若殿下不信,大可著令官員在旁陪審。”

祁旭陰惻惻地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地落在陳元思的身上,聲音冰寒透骨,“那就讓廷尉府審訊,查一查這封奏折上的內容到底屬不屬實了。”

-------

崔錦之沉默地走過潮濕陰暗的地牢,兩側是無數身著單薄囚衣,手腳皆束縛著沉重刑具的犯人。

不少人四肢皆被磨得臃腫充血,膿血淋漓著往下淌,滿身瘡毒,他們麵容憔悴,眼窩深陷,隻會死氣沉沉地倚坐在牆壁旁,聽見動靜也不會有什麽反應。

她上一世早就走過一遭詔獄,自然心境平和,隻是看著一旁麵無波瀾的陳元思,忍不住輕笑一聲:“我記得,半年前元思看見行刑還會嘔吐,如今竟然麵不改色了。”

陳元思跟著無奈地笑笑,心中沉重得如同一塊大石傾軋,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二人行至最深處,元思推開牢門,低聲道:“委屈崔相了,這幾日先在此處住下,外麵的事就交給我們。”

崔錦之沒吭聲,隻是打量了一圈這牢房,草垛幹爽整潔,放著一床半舊不新的被子,牆壁也被重新整刷過一番,角落裏竟然還燃燒一個炭盆。

想起前世她在詔獄之中,被折磨得同外麵看到的囚犯沒有半分區別,心緒一瞬複雜了起來。

終歸還是有地方不一樣了。

陳元思正待離去之時,卻突然聽崔錦之開口叫住他:“元思。”

她目光澄澈,仿佛已經洞悉一切,溫聲開口:“今日分明能夠全身而退,可為何將我帶到了詔獄?”

元思啞然無聲,喉嚨幹澀無比,張了張嘴,想說“不能同景王輕易撕破臉皮”、“總要給他一個台階下”,可這些謊言被她的眼神一照,就頃刻無處遁形。

他最終輕聲說了幾個字。

“詔獄最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