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逼宮
短短六個字,包含著太多的信息。
崔錦之沒再多問,送走了陳元思捋走,獨自一人坐在了草垛之上。
早就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的詔獄牢房,連夜入宮阻止祁旭的元思和一眾肱骨重臣——
無不昭示了他們的有備而來。
她想起那封奏折上說得頭頭是道的內容,紛亂的思緒終於在這一刻撥開遮掩的雲霧,透出藏在深處的一丁點光亮來。
一個小小的許州太守,和一個隻知道仗勢欺人的宦官,是怎麽在短短幾日內就將祁宥的舉止猜了個透徹?
就像是……有人故意泄露出這些信息。
而祁旭就好像一個自以為是獵人的獵物,毫不自知地、一頭紮進了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大網之中。
幕後主使,卻遠在千裏之外,隻需要輕輕撥一下手中的絲線,便能輕易牽動起京城的詭譎風雲。
崔錦之也說不出此刻到底是什麽心情了,或許是欣慰,又或許帶點無奈。
驕傲曾經那個任人欺淩的小少年終於長成在天際翱翔、羽翼豐滿的雄鷹,即便沒有她,也能獨當一麵地麵對狂風驟雨。
又無奈於他小心翼翼的卑怯之心。
算盡天下事、不知道籌謀了多少權宦沒落,新貴拔起的丞相大人,在自己弟子的眼中,竟然還見不得權謀之下的汙穢,生怕髒血濺到了她的手上。
崔錦之心頭煩躁起來。她仰頭躺在了鬆軟的草垛之上,手背覆麵,強行將腦海中的雜念給剝離出去,重重地歎了口氣。
罷了。
銀碳被燒的通紅,時不時地冒出劈啪作響的火星子,崔錦之沐在一片暖意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身處詔獄的緣故,迷蒙之中,竟夢見了前世最後的景象。
四肢被鎖鏈沉重地束縛著,肩胛處是兩道深可見骨的鞭傷,黑紅的血漬凝結在傷口處,腳腕處血肉潰爛。
“……還是不肯認?”
“硬生生地抗過數道刑罰了……卻還是……”
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艱難地翕動著幹裂的嘴唇,喉間艱澀難言。
總想著從崔錦之身上偷貢獻點的係統,第一次沉默著為她屏蔽了痛覺。
她終於氣若遊絲地輕笑一聲,感歎著係統為數不多的良心,緩慢地眨了眨被血水覆蓋的眼睛,最終沉默地闔上。
再沒有醒來。
崔錦之猛地從草垛之上坐起來,一手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麵色蒼白。
“係統?”她在心頭輕喚了一聲。
預料之中的,沒有任何回應。
她捂住毫無血色的唇,猛烈地咳嗽起來,淡淡的血腥氣彌漫開,掌心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崔錦之平靜地看了一眼,用錦帕仔仔細細地擦拭幹淨,丟入到炭盆之中,倏然騰起一片火焰。
丞相半張臉映在跳動的火光之中,疏淡清冷,寧和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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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陰暗無光,不見天日,更沒有別的消遣,崔錦之隻能靠著每日送來的飯食來判斷時辰。
就這樣百無聊賴地過了三日,崔錦之卻等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杜懷舟把著她的脈,沉吟半晌:“思慮傷神,你這幾日平心靜氣地呆在詔獄中,倒真還休養了一二。”
“先生怎麽來了?”崔錦之低頭看著自己白皙的手腕,輕聲開口,“宮中現下不平靜,讓先生進來,元思必定費了不少功夫吧?”
杜懷舟聞言,抬起眼皮看了眼崔錦之,見她好像真不清楚,緩緩道:“內閣舉薦了老夫去給皇帝治病。”
丞相驀地睜大眼睛,失聲道:“什麽!”
杜懷舟第一次見崔錦之這副模樣,隻覺得新奇極了。
自己這個小徒弟,少年老成,好似什麽事情都難以驚動她半分。入了朝堂之後,更是一副天下風雲際會皆在股掌的模樣。
隻會偶爾清風拂瀾般微微顯露一分,性情沉穩得很。
“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手上收拾著藥箱,“還不止有一種。”
杜懷舟想起自己診出令和帝體內的槐安夢,微微沉默了一下,到底沒說出口。
“能救嗎?”丞相表麵不顯情緒,心頭已經蘊含著沉晦的風雨。
“能啊。今日已經施了針,藥也服下去了,明日怕是就能醒來了。”杜懷舟已經背上了藥箱,“行了,人都在詔獄裏了,還操心外麵的事做什麽。我看你那個徒弟,安排的好得很,你就好好休養吧。”
崔錦之心情沉重,手指也無意識地緊緊蜷縮在一起。
杜懷舟說令和帝的體內不止有一種毒……
她猛地閉了閉眼,那句話猶如一道閃電,驟然劈開雜亂的局麵,電光火石間便讓她想明白了一切。
先使令和帝驟然病重,讓景王初嚐帝王之權後,卻在這時讓令和帝清醒過來。
蕭氏一黨必然向皇帝施壓,妄圖讓祁旭成為儲君,可崔錦之出手阻止,未能得償所願的祁旭便對令和帝下手——
皇帝不能主理朝政,大權自然重新落到了身為嫡長的祁旭頭上,為了防止事態生變,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除了身具赫赫戰功的楚王。
最快的方法,自然就是從祁宥最親近的人下手,讓崔錦之認罪,祁宥必死無疑。
可惜……在林間跳躍的麋鹿殊不知自己早就被身處黑暗的猛獸盯上,還天真地沾沾自喜,以為能夠輕易扳倒對手。
陳元思司掌詔獄,禦史台借輿論壓製,祁宥故意透露給景王的消息根本不足以扳倒自身,輕鬆地將崔錦之拉出了旋渦。
再趁機送杜懷舟入宮救治,醒來的令和帝看見自己的重臣被嫡子鎖拿下獄,本就猜忌敏感的帝王聯想到滿朝文武曾經聯名上書要求他立儲,迫不及待地想要侍奉新主。
會下意識地認為——
自己多年在握的江山,竟於此時,都到了祁旭的手中。
年邁體弱的老皇帝隻會對年富力強的兒子更加警惕,而遲遲掌握不了東宮之權,還被父皇疑忌的祁旭也隻會更加緊張。
一根繃緊的弦,隻需要輕輕撥動一下……便會承受不住地崩裂開來。
從科舉一案到如今的局勢,每一步,都在祁宥的掌控之中。
崔錦之第一次對祁宥說過的話產生了懷疑。
他說自己前世死於祁旭之手,可這樣的智謀,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分出全部心神來對付。
不過是倚靠著背後蕭氏一族的祁旭,真的是他的對手嗎?
崔錦之心中的不安越擴越大,終於在幾日後的深夜,化作實實在在的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將她吞進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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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帝醒來後,知道了宮中發生的事,氣得直接將桌上的九龍玉璽砸到祁旭的頭上,顫抖著手臂指著祁旭說:“豎子悖逆!”
祁旭額頭被砸出一個豁口,鮮血順著側臉緩緩滴落下來,卻依舊無波無瀾地回道:“四弟牽扯謀逆重案,丞相身為他的老師,須得查驗清楚後才能放出來。”
令和帝拚命地喘著氣,心悸得不行。
一個是戰事結束後,乖乖交回兵權,隻帶著幾個親衛返回京城的楚王;一個是被無數世家大族簇擁著,能夠輕鬆調動戍衛京城禁軍的景王。
皇帝此刻會相信誰,已然不言而喻。
他麵沉如水,嘶啞著嗓音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祁旭一字一句道:“事關國之根基,父皇,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其實此刻早就不是放人與否的問題,而是證明,誰才是那個真正掌握權柄的君主。
這對父子在此刻無聲地對峙著,令和帝突然覺得自己教導寵愛多年的嫡子陌生極了——
不,或許他一直都是這樣。
隻是從前自己還能掌控朝政,所以他溫和恭謙,良善似瀟瀟君子。可自己一旦心力不支,他立刻撕開那張人皮,化作青麵獠牙的厲鬼,撲上來將他撕咬的幹幹淨淨。
令和帝筋疲力竭地癱坐在龍椅上,下了一道詔令。
嫡長子祁旭,悖逆聖意,禁足於景王府內。
到底還是心軟了,不痛不癢的旨意,並沒有封死祁旭的後路。
可惜高高在上,自出生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景王,怎麽受得了圈禁府內的屈辱。
於是那根繃緊的弦,終於在此刻驟然迸裂——
“崔大人。”一位麵生的禁軍握著腰間佩刀,立於牢房外,沉聲道:“陛下有旨,著令我們即刻放您出詔獄。陛下如今正在太和殿等著您,請吧。”
丞相衣袍整潔,麵容沉靜,絲毫看不出來關在詔獄多日,她視線緩緩掠過門外的禁軍,心中無奈。
不知道祁宥有沒有預料到這個局麵呢?
剛同他們踏出詔獄,崔錦之抬頭看向遠處的沉沉夜幕,總覺得空氣中都流動著肅殺之氣。
陳元思帶著一眾將士急急忙忙地向詔獄奔赴而來,身旁的禁衛軍突然上前,錚的一聲拔出佩刀,穩穩地架在了崔錦之的脖子上。
陳元思投鼠忌器,隻能停在不遠處,怒道:“你可知那是崔相!若傷了崔大人,幾條命都不夠你死的!”
“上頭點名要的便是崔相。”禁衛軍動了動長刀,冰涼的鋒刃貼上她溫熱的脖頸,“得罪了,崔大人。實在是怕出了亂子,隻好請您這樣跟我們去太和殿了。”
手上不輕不重地推動著崔錦之,架著她向太和殿走去,元思帶著幾名精銳跟著,又不敢太過靠近。
令和帝全身都在發抖,被李公公攙扶著站在太和殿外的丹陛之上,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文武百官皆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跪在地麵上。
王道的盡頭,祁旭身著甲胄,騎在駿馬之上,用幽沉晦暗的目光和他對視著。
黑壓壓的禁衛軍將這裏團團圍住,氣氛沉寂到落針可聞。
突然,一角**起來,將太和殿圍堵得水泄不通的禁衛軍向兩邊散開一個通道——
丞相被禁軍架著脖子,帶了進來。
陳元思無法,隻能跟著束手就擒,心中隻盼著殿下的安排萬無一失。
令和帝抖得更加厲害,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奸佞權傾四海,蒙蔽聖聰,才令父皇耳不能聽,目不能視。”祁旭高聲道,“兒臣今日於此,特率禁軍與通州將士,鋤奸掃惡,以清王道!”
王賓鴻自地麵上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雙手呈上一道擬好的聖旨,緩慢地行至令和帝前,平和地開口:“楚王祁宥,早生不臣之心,同丞相、定遠將軍勾結,致使天下大亂,還請陛下掃除昏氛,還朝野清明。”
令和帝目眥欲裂,狠狠地拂開那道聖旨,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氣喘籲籲道:“……一派胡言!亂臣賊子,安敢以下犯上!”
王賓鴻耷拉著眼皮盯著染上灰塵的聖旨,微微側身,看了眼一旁的何參。
身旁的禁軍立刻從跪著的隊列中抓出一位官員,一路拖行到丹陛之上,隻見那官員涕泗橫流,哀嚎求饒。何參大步上前,一把抽出佩刀,緊了緊手心便重重地揮下!
隻聽噗嗤一聲,滾燙的熱血濺了令和帝一身,他雙手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無聲地張了張唇。
何參詫異地看了眼同樣滿身血汙的崔錦之——她麵容沉靜,從容淡定地看著這生死景象,膽色猶在皇帝之上。
王賓鴻撿起那道聖旨,抖了抖浮塵,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令和帝怒極反笑,吸了口氣,將情緒平定下來,“統領大燕整個兵權,還握著禁軍和通州大營的調令,朕從未防備猜忌過你一星半點,更是將你的女兒許配給朕最珍愛的兒子。”
令和帝冷笑道:“王賓鴻,你就是這樣同朕的好兒子勾連著,來報答朕多年的扶持嗎?”
太尉不為所動,平心靜氣地回道:“老臣世代為大燕臣子,不忍看宦豎虐民,不願看虎狼執掌國柄,隻願匡扶正道,身死不悔。”
崔錦之淡淡聆聽著他說話,半天才回過味來。
敢情在這兒罵她呢?
進了幾天詔獄,她都變成宦豎虎狼了?
令和帝被這冠冕堂皇的理由氣得險些咬碎了牙,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一腳踹上王賓鴻的肩頭。
他猝不及防地向後一倒,接連摔下好幾節階石,灰頭土臉地爬起來。
一個禁軍突然小跑著靠近祁旭,抱拳回稟道:“楚王殿下已在郊外被通州將士拿下!”
祁旭漠然抬頭,看著自己冥頑不靈的父皇,等著他發話。
王賓鴻臉色也沉了下來:“逆賊已經伏誅,陛下,擁立新儲,才能安定民心呐。”
令和帝狠狠一震,一口鮮血幾乎就要湧出喉頭,吃力道:“你、你們把宥兒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