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緝拿
煙塵千裏,馬蹄如雷,數十萬大軍如黑雲壓境般於申州外。
祁宥一身玄色甲胄,筆挺地騎坐於四蹄踏雪的駿馬之上,少年目光沉冷,平靜漠然地望向申州城牆。
寒冽的朔風呼嘯著從耳邊刮過,冬陽在少年冷硬寒戾的側臉上投下一片光影,肅殺之意頓顯,他微微抬起手,隻聽戰車上的鼓兵奮力一敲,鼓聲雷動,大軍不斷逼近,呈洪流之勢滾滾向前,大地隆隆顫動。
身著玄甲的士兵同敵軍的金甲不斷交織廝殺在一起,大旗獵獵飄揚,祁宥握緊了手中的鳳頭斧,一馬當先,衝入敵軍之間揮舞劈砍,所過之處血肉橫飛,人馬皆身首異處。
隻聽弓弦錚錚之聲,無數箭雨遮天蔽日,齊刷刷落入交戰的軍陣中,戰馬倒地嘶鳴,人骨壓斷碎裂,刀槍入肉,血液四濺。
顧雲嵩大笑一聲,揮舞著長戟,高聲道:“此戰必捷!”
全軍氣勢更振,奮勇喊殺之聲響徹天地,縱馬出擊,驍騎如牆般排山倒海地向敵軍衝去,絞殺無數,金甲破碎。
薛懷忠陌刀狂飛,赤紅著雙目就向祁宥劈砍而來,少年橫斧於身前,穩穩地接住這一擊,刀斧急速碰撞,發出刺耳顫動之聲。
猶如萬鈞之重沉沉壓來,薛懷忠額頭青筋暴起,一口牙齒幾乎就要咬碎。祁宥猛地收回了力道,重重地劈向他的胸口,薛懷忠隻能堪堪躲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橫飛出幾米外!
無數黑甲舉長槍湧來,奮力地刺進他的胸口,薛懷忠半跪於地,抬起血涔涔的臉,不甘心地望向那勃然挺拔於馬上的少年。
他居高臨下,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刀槍從血肉中狠狠拔出,卷裹出鮮紅的碎肉,薛懷忠口中鮮血噴湧不斷,手中的陌刀最終還是重重地摔落在地麵。
敵軍主將已死,玄甲軍爆發出更激揚的呐喊,殺聲震天,拚死突進。敵軍更是節節敗退,潰退四散,周季同親領三萬大軍追擊遁走的逃兵。
文德三十一年十二月,大旗迎風招展飄揚,玄甲軍大破敵軍,薛懷忠斬於申州城下,生擒祁邵,斬首敵軍萬餘級。
並未參與主戰的將士們或打掃著屍骸遍地的戰場,或救治傷兵,紛紛忙碌了起來,另一部分的士兵已備好了酒肉,隻待犒勞諸位將士。
甲胄煊赫,旌旗掩映,肅然無聲的親衛擁著祁宥和顧雲嵩進入了空****的申州城中。城池破敗,臭氣衝天,申州作為首先被進攻的地方,已然淪陷整整半年了。
霍晁的馬落後於二人幾步,環顧四周毫無生氣的模樣,低聲道:“我們圍困的這一月以來,他們吃的是什麽啊?”
顧雲嵩眉心微動,剛要說些什麽,城中心一個巨大的石舂映入眾人眼簾。
那石舂周身暗紅一片,無數紅白黏膩之物附著於其上,森森白骨堆積一旁。
頃刻靜謐無聲,眾多親衛已經白了臉色,祁宥和霍晁沒見過此物,皺了皺眉,“這是什麽?”
“搗磨寨……”顧雲嵩麵色冷硬,從牙縫中一字一句地擠出這幾個字,手中的韁繩已經掌心勒出了深紅的印記。
霍晁還是沒看出這東西是來做什麽的,總覺得看起來詭異得很,“搗磨寨是什麽?”
眾人皆安靜沉默,過了良久,才聽一位親衛顫聲道:“就是……將活生生的人丟入石舂中,連骨頭一起磨成肉糜,曬成肉幹……”
男女老幼,皆被扒光了衣服丟入石舂中,生生碾磨成肉泥,被充作軍糧,淒慘嚎叫,哀號求饒,積骸流血不斷的畫麵仿佛就在麵前。
霍晁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胃裏的翻江倒海,踉踉蹌蹌地翻身下馬,狂嘔起來。
少年的眼神倏然變得森寒晦澀起來,寒氣順著背脊爬上發麻的頭皮,他用力閉了閉眼,聲音發緊:“把祁邵帶上來。”
祁邵已失一臂,發絲盡亂,被人五花大綁推搡著帶到祁宥麵前,他空洞的眼神環顧一圈,視線緩慢地落在了那個石舂上,突然抑製不住地狂笑起來,他肩膀不住地聳動顫抖著,連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咳……咳咳……你是不是沒見過這東西?”他笑得不能自已,扯出一個詭異的笑來,“來,我告訴你。這些兩腳羊好吃得很呐,第一等的就當屬娃娃肉,鮮嫩無比,連骨頭都最容易被磨爛。”
“然後就是那些成年男女的肉了,這是次等。”祁邵像想起了什麽,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最末等的,自然就是那些老不死的肉了,幹癟的很。”
在場的眾人都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被這慘絕人寰的場景震撼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指甲已經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浸染出絲絲血跡,祁宥一把奪過顧雲嵩手中的長槍,正對著祁邵的左眼就狠狠地直插而入,眼珠應聲爆裂開來!
祁邵慘叫連連,鮮血覆蓋了半張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半晌才瘋笑起來:“你、你知道他們為何……要被叫做‘兩腳羊’嗎?”
他喉嚨處爆發出一陣可怖的笑聲,幽幽道:“因為……他們被丟入到石舂的時候……會拚命地求饒,聲嘶力竭地哭嚎,像極了小羊被宰殺前的慘叫……”
噗嗤一聲,長槍被拔出,毫不留情地刺入祁邵的右眼,他狂吼一聲,雙目隻剩下兩個血淋淋的黑洞,痛得五指深深扣著泥地,甲縫都被崩裂開來。
血液汩汩地流動著,口齒都被粘稠的猩紅所覆蓋,他依然不住地發笑,麵上微微猙獰著,像張開一個血盆大口,帶著無窮的惡意將人盡數吞下,“……都是因為你啊……你們圍困申州,斷了口糧,我們自然、咳……隻能……”
寒光一閃,祁邵的脖頸裂開一條豁口,濃重的血腥味散開,重重地一偏,再沒了動靜。
指尖繃得發白,祁宥狠狠咬破舌尖,瞳孔金芒一閃,眼眸中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他緩緩吐出幾個字,“殺了。”
“所有降兵,盡數殺了。”
這一次,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聲反駁。
這群投降的虎豹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見主將身死,就紛紛丟盔棄甲,跪地求饒。
連這樣慘絕之舉也能做出,若不殺,如何告慰申州慘死的百姓亡魂?
夜風呼號,旌旗飄揚於河麵之上,無數被押解到溮河旁的俘虜們低垂著頭,手腳被綁得死緊,卻還是抑製不住地顫抖著。
他們有哀求哭喊的,還有痛聲咒罵的,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必死的局麵。
源源不斷的鮮血湧入河流,密密麻麻的無頭屍首漂浮在溮河之上,隨波逐流著,還有被投入熊熊燃燒著篝火,化作一團黑煙。
冷月如霜,森寒地照射進每個人的心裏,隻見數十萬大軍烏壓一片,綿延不絕地立於無邊原野之上,形成一道隔絕天穹與大地浩瀚沉暗的線條。
祁宥看著手中倒映著月影的酒杯,潑灑入地麵——
願萬千軍民魂靈安息,再不受山河凋零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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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殺沉冷的京城死氣沉沉了近半年,時近年關,終於收到了申州收複,天下平定的消息,除此之外,本想渾水摸魚的南詔鐵騎在看到虎豹軍氣數已盡時,一同鳴金收兵。
朝野上下士氣振和,百姓涕泗橫流地慶賀,紛紛掛起了大紅燈籠,隻待大軍凱旋。令和帝亦笑容滿麵,當即下令,楚王分封食邑儀仗,顧雲嵩任輔國大將軍,犒賞三軍,封官賞賜。
定遠將軍率兵重振沿線隱陽、蔡州、申州、江城各地,楚王及其親衛先行返京受賞。
可外患平定,這朝堂之上便安定不下來了,要求陛下立儲的折子不斷地飛上令和帝的桌麵,朝野之中暗流湧動,揣度猜忌不斷。
崔錦之麵不改色地將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喝了下去,用方帕摁了摁唇角,才問道:“蕭黨聯名上書,要陛下立儲?”
“正是。”陳峙緩慢地轉動著茶杯,平靜道:“折子上言祁邵率兵謀反,致使生靈塗炭,天下動亂,就是因為儲位空懸,國本不定。如今紛紛上書,要求立嫡立長。”
“崔大人,這些奏折還壓在內閣中,隻待明日上奏陛下,我們是不是也該讓人提一提楚王殿下?”
她搖了搖頭,溫和地開口:“陛下對儲君人選早就心有定數,從前病發突然,沒來得及下旨罷了。即便提了殿下,也沒有什麽用處。”
丞相嫻雅地端坐著,瑩白的指尖把玩著一顆白玉棋子,視線落在棋局之上,唇角微微勾起淡薄的弧度,“黑子先行,已呈圍困之勢,八麵威風。”
“讓我們的人也遞上奏折,誇讚景王殿下監國期間,凡軍國重務事必躬親,勤勉兢兢,宜承大統。”
“既然蕭黨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讓景王入主東宮,那我們何不——”
啪嗒一聲,白子入局,將原本已隱隱落敗的局麵瞬間乾坤扭轉,甚至殺招大成,將黑棋殺得潰不成軍。
“順水推舟呢?”
語調慢條斯理,卻帶著壓製性的氣場,崔錦之收回手,滿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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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帝批改著手上的奏折,正打開了一份上下掃視,突然一頓,又回過頭將方才已經批閱的折子重新拿了回來。
眉頭越擰越緊,接連攤開數本奏折,發出一聲嗤笑。
李祥端著參湯弓腰入內,小聲勸慰道:“陛下,看了一上午折子,如今才見好,還是多休息休息吧。”
令和帝抬起眼簾,打量了一眼李公公,嘴裏不輕不重地說:“怎麽?你也覺得朕老了?”
這話嚇得李祥連忙跪了下去,連忙訕笑著給了自己幾個耳光,“陛下息怒,是老奴胡言亂語了。”
令和帝細細看過這些大同小異的奏折,眸光微凝,突然開口問:“你也是算是看著旭兒長大的,說說看,你覺得他如何啊?”
李祥哪裏敢真評價起皇子,隻是小心翼翼地覷了眼令和帝的臉色,才賠笑著說:“景王殿下是陛下您手把手教導出來,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自然是頂好的。”
“是呀……”令和帝回憶起往昔,目光都變得迷離起來,低聲道:“朕什麽都願意給他,寒暑無間地教導他讀書習字,甚至允許他接觸大臣……可是,他怎麽還猶嫌不足呢?”
曾經手握重權,如今卻日漸老去的皇帝,看著自己富於春秋的兒子日漸蓬勃,心中又是何種滋味呢?
他分明什麽都有了,勢大的母族外戚,無上的榮寵,黨派官員皆擁立他,卻在品嚐過權勢美妙的滋味後不願放權了。
令和帝賜予祁旭的權力,卻變成如今逼他立儲的工具。
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令和帝端起參湯一口喝下,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臉色陰翳:“內閣、六部、甚至禦史台那幫嘰嘰喳喳的官員都舉薦了景王,說他在監國之時做的多麽好,分理庶政,條條分明。”
若他不讓祁旭入主東宮呢?是不是還要和祁邵一樣,幹脆反了,潛謀起他身下這把龍椅呢?
正如崔錦之所預料的那般,令和帝將談論到立儲的折子悉數扣在了桌案上,過了兩日,甚至尋了個由頭將祁旭的監國權收了回來。
驚得朝野上下一幫子往景王倒的中立又開始暗自揣摩起聖意,眼觀鼻鼻觀心地不敢輕易站隊了。
就在文武百官整日想著這事兒時,令和帝卻又病倒了。
昏迷在床整整三天,太醫院皆不知道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朝中愁雲慘談,眾大臣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上著朝,不知道哪一日這大燕就會變了天。
這樣的表麵平靜卻在第四日深夜被打破了。
無數身著黑甲的禁衛軍高舉火把,將丞相府團團圍困住,直直地破門而入,府內被翻個底朝天。
崔錦平靜地站在庭院中,身披大氅,沐著寒涼如水的月色,麵容無波無瀾。
禁衛軍統領手按著佩刀,冷聲道:“得罪了,崔大人。還請跟我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