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威脅

五更天時分,崔錦之其實睡得不怎麽深,隻昏昏沉沉地眯了一會,明明屋內溫暖如春,卻總覺得骨頭都浸泡在不知從哪兒透出來的凜風,肺腑都塞滿了冰碴似的難受。

她軟著手腳爬起來,屋內外都暗沉沉地,沒有半點光亮。摸索著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緩解了喉嚨中的癢意。

崔錦之壓抑著輕咳幾聲,怕吵醒了隔著屏風休憩的清蘊。

可沒過多久,就聽見屋外傳來了微弱的叩門之聲。

清蘊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並沒有醒過來。崔錦之便起身打開了房門,淮胥敲門的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公子怎麽醒的這麽早?”

寒風順著門縫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吹得崔錦之單薄的中衣獵獵而動,她終於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淮胥立刻閃身進門,將屋外凜寒隔絕開來。

她氣喘不已,用錦帕掩唇,咳了好半天才停下來。清蘊也被這樣的動靜驚醒,連忙為她倒了一杯熱水。

崔錦之攥緊手中染血的帕子,沒有讓任何人注意到。

“……咳……什麽事?”

淮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道:“衛國公昨兒半夜……薨了。陛下哀痛不已,下令按郡王儀製厚葬,牌位入太廟享殿。”

這樣大的消息,崔錦之連眼皮都沒眨上一下,淡淡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衛國公薨逝前,還寬慰眾人,說自己年事已高,是壽終正寢,讓他們不必過分哀痛,唯有一個遺願……”

崔錦之修長秀美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微微測了測頭,淡聲道:“和長樂公主有關,是不是?”

淮胥早就對自家公子的謀算習以為常了,老老實實地接了下去:“衛國公說,隻有看著長樂公主成婚,才能了解心願,安心離去。”

房內寂靜無聲,隻有寒鴉立於冷枝,偶爾淒厲地鳴叫幾聲,靜謐地仿佛天地都被凝凍住了。

淮胥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崔錦之的臉色,“不若讓禦史台和禮部上折子駁回?祖父薨逝,國難當頭,按照禮節,長樂公主在三年內無論如何也不能成婚。”

她搖了搖頭,纖長濃密的睫毛垂下,陰影投射在崔錦之高挺的鼻梁上,顯得淡漠極了,“衛國公既不求庇佑子孫加官進爵,更不求身後名。唯提了這個願望,還求的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

“衛國公逝世,必然勾起陛下對舊事的追憶,正是悲慟的時候。此時讓他們遞折子,隻會惹惱了陛下罷了。”

陳峙如今掌控內閣,元思也成了廷尉府名副其實的一把手,雖然曾經是楚王的伴讀,可蕭正平相信,人無非就是被利和名所驅動。

一個是炙手可熱,母家勢力雄厚,最有望成為未來儲君的景王,和一個異族血脈,不得皇帝喜愛,唯有一個丞相相伴的楚王。

明眼人都知道會選誰吧?

有了長樂公主橫插一腳,朝夕相對,攜手相伴,誰能保證陳元思不會在日後生變呢?

即便陳家仍然堅定地選擇站在祁宥身後,成功扳倒了祁旭。可踏上帝位的祁宥,看著自己的肱骨重臣與蕭家割裂不開,又是怎樣的心境呢?

君臣嫌隙,不就由此而來嗎?

一招棋,將所有的可能都謀算在了其中。

她纖瘦的身影端坐在桌前,年輕的麵龐漠然地抬起,望向天邊熹微的晨光,仿佛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同蕭正平遺留下的困境沉默地對視著。

兩個同為令和帝左膀右臂的社稷之臣,相互揣測猜忌,無聲息地鬥了近十年,竟成了最了解彼此之人。

像是無奈地笑了笑,輕聲呢喃了一句,“臨終了,還要給我出這樣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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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後,數十裏紅妝延綿不斷,大紅的花轎上是浮金的喜字和如意圖,本該是歡天喜地的幸福之景,可送嫁的隊伍卻整肅著麵容,沒有半點聲響。

前一日衛國公的遺體出殯,後一日長樂公主便穿上了喜服出嫁。因著衛國公的遺願熱孝成婚,絲竹簫鼓皆無有,更不要說什麽佳肴美饌,連新人的喜服都精簡到了極致,賓客更不敢飲酒作樂,隻能小聲地交談著,同新郎官恭賀幾句,便沉默地入席了。

崔錦之獨自一人離了筵席,隨處走了走,不知不覺就到了祠堂前。

前堂雖然不比正常的喜宴那般熱鬧,到底還是有道喜恭賀之聲。可後院的祠堂中,才是真正靜謐到了極點。

令和帝哀悼開國功臣蕭正平,也詔令陳府將衛國公的畫像掛於祠堂中。

兒媳的祖父,畫像卻入了陳家的祠堂,供賓客上香祭拜,真真荒謬到了極點。

崔錦之接過一旁的小吏遞來的三根線香,點燃後插於香爐之中,又平靜地看著畫像上的衛國公。

不知看了多久,她收回視線,剛要轉身離開祠堂,卻見一位男子踏步而來,也學著崔錦之方才動作,燃香插香。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撩起下擺,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磕了三個頭才直起身子。

不慌不忙地做完這一係列事情後,才轉頭看向一旁垂首恭立的崔錦之。

她抬手見禮道:“景王殿下。”

他一身月白錦袍,顯然還在孝中,為著長樂的婚事,才配了塊晶瑩玲瓏的玉佩,顯得不至於太過素淡。

溫文爾雅地回道:“崔大人,怎麽不在前廳同賓客交談?”

“出來透口氣,路過此處見到衛國公的畫像,便想著進來祭拜一二。”崔錦之的視線沉穩地落在祁旭的身上。

“祖父一生為大燕辛勞,如今離世,還要勸慰親朋不必太過哀痛。我們這些不孝子孫,竟連這樣的叮囑都做不到。”

崔錦之不痛不癢地回道:“殿下節哀。”

見她不願多談的模樣,祁旭也收起了不顯山不漏水的話術,開門見山道:“前段時日軍中來報,蔡州已然收複。隻怕秉破竹之勢,收複申州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吧?”

“謀逆天意,叛賊自然不會得勝,隻盼天下早日太平,黎民百姓皆能脫離戰亂之苦。”

祁旭背手而立,聽了這話不免笑笑,“崔大人盼望著戰事結束,若是四弟……也是這樣想的,那麽崔大人之願,便能早日實現了。”

丞相沒接話,平靜地抬起眼皮,眸色微冷。

“京城百姓承平日久,早就不知道戰事為何物,若是早早平定了逆賊,還怎麽取得戰功,讓天下人誇讚呢?”景王笑著搖搖頭,繼續說了下去,“四弟這一步棋可走的真是妙,整整打了半年的仗,數次領兵衝入敵軍死戰,驍勇無比,為國為民。”

他聲音低低地,似毒蛇黏膩地吐著冰冷的信子,“看來繼定遠將軍之後,大燕又要出一位所向披靡的戰神了。”

崔錦之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沒聽出祁旭話中的譏諷之意,語調平穩地回道:“隱陽城易守難攻,敵軍更是久經沙場的將士,玄甲軍的每一次勝利,都是踩著無數袍澤的血肉,換回的慘勝。”

“景王殿下,還請慎言。”

祁旭收斂了笑意,麵帶陰翳地打量了一會崔錦之,想起孫興安送來的那封信,又突然扯出來個笑,像是帶著勝券在握的氣勢開口:“祖父在世時,常常與本王稱讚崔大人,說您是命世之才,冠冕天下。本王也想,若真得這樣的奇才來治國經邦,哪裏還擔憂天下太平呢?”

可崔錦之表情卻沒有任何的變化,反而還想起了前世祁旭在她進宮的路上,說得也是這樣的一番話。

原來所有的機遇和事件發生變化後,還是會詭異地回到原點來。

不一樣的是,前世她被祁旭的一番話勾起興趣,在這一世卻毫無波瀾了。崔錦之唇角淡揚,視線漫然地從景王的身上掠過,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對這個上輩子的徒弟了解到這樣的地步。

“知人善用,舉忠進賢,自然是成為一個明君的必要品質。”她勾起一個冷峭的弧度,分明帶著笑,卻讓人看出了漫不經心的疏離和無情來,“可是,如今陛下身子好轉,殿下這番言論若是到了陛下的耳朵裏,怕不是也會當作大逆不道之舉?”

崔錦之流露出的淡然與不在乎激怒了祁旭,他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她,就在丞相以為他會就此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時候,祁旭卻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他深吸了口氣,麵上擺出滿不在乎的神情,理了理袖口不小心沾染上的香灰,笑得森冷:“崔大人還有心情挑釁本王,怕是對四弟抱有很大的希望?”

抬腳向丞相走進,輕附在她的耳邊,“崔大人,你說,是讓父皇和百官知道四弟其實暴戾嗜殺,根本不能控製自己心性,還是說百姓仰仗的楚王殿下,實則勾結謀逆,早有不臣之心的好呢?”

祁旭輕輕地哼笑了一下,直起背脊,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一番崔錦之,眸中盛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同她擦肩而過。

崔錦之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神色毫無起伏,隻有微縮的瞳孔暴露了她此時的情緒。

景王知道蕭家人給祁宥下藥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可後一句“勾結謀逆,早有不臣之心”是什麽意思?

他掌握了什麽證據,還是說……想學上一世的伎倆,栽贓陷害祁宥嗎?

前廳的喧鬧聲突然大了起來,驚得崔錦之顫抖了一下,她略微掐緊了指尖,麵容寒冽。

到了這樣緊要的關頭,無論是誰,也不能阻止她。

哪怕以身化刀,也要破開橫亙在這個朝代走向曙光的所有困厄與阻攔。

臨走前,崔錦之向陳元思敬了一杯酒。看到丞相來了,攀談的眾人自然識趣退去。

陳元思仰頭喝下一杯清酒,又按住了丞相想要一同喝下的手,笑著搖搖頭:“崔相身子不適,還是不要喝得好。若殿下知道了,回來還得狠狠地責罰我。”

崔錦之淡淡一笑,抿了抿唇,才緩緩道:“……委屈你了。”

“迎娶公主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崔相怎麽還說委屈呢?”他啞然失笑,嘴上說著不委屈,語調中卻帶上了幾分歎息:“曾經年少時,殿下與臣,還有霍晁一同練武。累了就趴在校場的欄杆上休息。殿下說,他此生隻願同相愛之人攜手一生,沒有詭譎算計,隻帶著一片赤子之心,就足夠了。”

他回憶起過往,總覺得三個小少年談論未來的模樣還似夢一般在眼前劃過。

當時他和霍晁是什麽反應來著?是笑嘻嘻地打趣祁宥心中已知慕少艾,還是傻楞著和他一起憧憬?

陳元思怔忪了一瞬,很快便收起了外泄的情緒,低聲道:“臣的婚事,不過是奪嫡路上最輕的損失。隻盼殿下……能夠真正實現他心中所願。”

喃喃之聲輕若柳絮,被凜冽的寒風一吹,便頃刻散在了天地間。

崔錦之亦跟著沉默下來,她無端想起少年微紅著眼眶,堅定告訴她——

她想要的,他都會替她做到。

那樣的堅定無畏,突然就讓崔錦之身處權力旋渦中,被凍得發寒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

可隨即而來的,是更無力的悲哀。

丞相緩慢地想扯出一個和往日裏並無差別的笑來,卻顯得更加艱澀,“元思,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陳元思驚詫地抬頭,想起這段時日崔錦之的身體,心卻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一定要多多勸慰殿下,讓他好好想一想,他對我說過的話。”

元思喉間一片幹澀,想勸慰丞相多保重身體,又想說殿下若無了老師,不知道會悲慟到怎樣的地步。可在對上崔錦之眼眸的那一刻,突然便哽住了。

他擠出一個酸苦的笑,輕聲說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