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奔赴
隱陽城破,十萬百姓皆慘死於虎豹軍的屠戮之下,舉國哀痛,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在這時候意識到了,這場謀反並不是像史書中記載的那樣,幾個字便能草草總結。其中的悲慘,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的到。
縱然援軍已至,楚王殿下斷去祁邵一臂,隱陽城卻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
初夏不涼不熱的夜風吹走了春日的料峭,卻還是吹不走一片死氣沉沉。
丞相卻在此時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
上書景王,請他允了自己去往前線。
此話一出,朝堂一片嘩然。
僅僅憑幾句話就在大殿之上掀起驚濤駭浪的崔錦之平靜地聽著幾位大人爭吵。
蕭黨的官員知道楚王本就一馬當先、不懼生死地同敵軍廝殺著,以幾千將士,殲滅近四萬敵軍,若真讓崔錦之去了,天下百姓隻會更敬佩感念丞相之德,無形為楚王造勢。
而清流一黨則認為崔錦之身為一國之相,更是萬民心中清風廉潔,德厚流光的表率,有她在軍中同將士們共進退,自然大振民心。
可是丞相病骨懨懨,風一吹都能病上幾日的,如何能去往炮火滿天的前線呢?
雙方爭執地不可開交,唾沫星子幾乎要把崔錦之給淹沒了。
最終還是蕭氏一黨落了下風,再怎麽把控朝政,也比不過手握筆杆子,舌燦蓮花的文人。
祁旭咬牙切齒地下了旨,倒也沒完全遂了崔錦之的意,隻讓她隨大軍輜重補給的隊伍前往,慰問完將士後,即刻返回京城。
崔錦之領了旨意,下了朝就整隊出發,負責調動通州將士的穆傅容早就清點好了,他神色複雜地望了眼看起來淡然的丞相,低聲道:“你不必管護送的將士們,先行一步吧。”
滿朝文武,甚至是京城的百姓,在知道崔錦之要前往玄甲軍駐紮之地時,都或多或少感佩著她為國為民之舉——
隻有穆傅容透過那被所謂家國大義掩蓋著的理由之下,窺探到了崔錦之一點點私心。
崔錦之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不眠不休,跑死了多少匹馬,才到了營地的。
她隻知道自己踉蹌下馬時,驚動了被報訊的顧雲嵩,他一看到麵色慘如白紙的崔錦之,心中狠狠一驚,幾乎要不管不顧地上前抓著她,卻被崔錦之平靜的眼神給鎮了回去。
“京城已得了隱陽的消息,舉國上下悲慟不已,臣願與眾將士共守此處,更為親祭無數歿於此戰的百姓魂靈。”
她唇色雪白,纖弱的背脊傲然挺直,卻仿佛一根炳炳麟麟的脊梁通天達地地秉立著。
四周靜默至極,片刻後軍聲大振,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駐地。
崔錦之上前一步,嗓音暗啞:“……讓我見他一麵。”
顧雲嵩深深地看了眼她,什麽也沒說。霍晁領著人往營帳走,他撩開大帳,艱難地低聲說:“……殿下重傷昏迷多日,還未曾醒來,藥也喂不進去,醫士說……說……”
他張了張口,還是沒說出更殘忍的話來,隻是不忍地別過頭。
崔錦之撐著表麵的平靜,低低道了句:“多謝。”
堅定地踏了進去——
大帳的四角都燃著暖盆,銀碳被燒得紅彤彤的,祁宥安靜地躺在**,腰腹之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斑駁的血跡已經隱隱透了出來。
他的臉上、手上都有著或大或小的刀痕,左肩之上還紮著四根止血的銀針,露出一個血洞,裏麵還若隱若現地可見一抹骨色,好幾個醫士正為他撒著藥粉,重新更換紗布。他們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卻怎麽也喂不進去,一縷黑沉的**劃過祁宥的唇角,沒入烏發之中。
一位老者餘光突然瞥見身後的崔錦之,剛想斥責她,卻看清了崔錦之此刻的神情,重重地歎了口氣,沉默著示意其他幾位醫士退了出去。
崔錦之劇烈地起伏著胸口,試圖從這稀薄的空氣中汲取出一點賴以生存的氧氣,可五髒六腑卻好似被人狠狠地插入一把寒刀,冷漠地將內裏絞得血肉模糊。
心髒抽搐地發疼,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鮮紅的血跡刺得她眼前發黑,死死咬住舌尖,一片濃重的血腥味漫開,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緩慢地靠近少年,走的越近,越能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樣——雙唇半點血色也無,胸口平靜地好似沒有半分起伏。
崔錦之顫抖著貼近少年的胸膛,沒有了平日裏溫熱的體溫,冰涼的血肉之下,微弱的心跳咚咚地傳了過來。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保護好祁宥。
想起初見時嘴上說著最冠冕堂皇的話,卻隻把他作為自己完成任務的棋子。
想起在他窺破到自己女扮男裝的秘密後,因為內心慌亂說出了傷人之語,可少年隻是紅著眼眶,沉默著走了出去。
想起他設計薛家謀反之時,自己冰涼失望的眼神。
而這隻受盡無數磨難的小狼,卻還是願意忠誠地向她展示最柔軟的心底,無數次擋在她的身前,無數次傷痕累累。
崔錦之在此刻猛地嗚咽了幾聲,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們爭吵之時,祁宥說的那句“他等不及了”是什麽意思——
並非想要奪得帝位,而是他從來都明白她,明白她苦心經營所求之事,所以想要同她一起挽扶這傾倒的頹世。
如今眼睜睜看著他昏迷不醒,她才懂得少年無時無刻到底在擔心著什麽。
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看著她多少次冷漠地不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多少次虛弱地躺在**
和少年捧著赤忱的真心相比,崔錦之隻覺得自己的卑劣無處遁形。
鼻尖一酸,滾燙的淚水驀地湧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祁宥的手上,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微弱地蜷了蜷手指。
崔錦之手忙腳亂地握住他的手,試圖讓他暖和起來,“殿下別怕,臣在這裏。”
這話對祁宥說過無數次。
可是沒有一次,讓她像此刻一樣哀愴悲楚到了極點。
-------
祁宥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隱忍多年,遠走西南,意外同南詔鐵騎匯合;夢見他作壁上觀,輕鬆地挑動起祁旭與祁邵之間的奪嫡之爭;夢見他利用令和帝的多疑敏感,一道聖旨賜死了祁淮;夢見他冷眼看祁旭上位,一步一步設計帝王對臣下的猜忌。
崔錦之的頭顱被高高地挑在城牆上,宦豎奸佞漁食百姓、貪殘無道,天下義士揭竿而起。他領兵北上,所過之處皆是荒蕪的土地,紛飛的戰火。
千餘裏蕭條破敗,獸遊鬼哭。
他親手割下了祁旭的頭顱,踏著白骨累累登上了帝位。
縱然一朝大仇得報,但他早已控製不住“槐安夢”。暴戾嗜殺,血洗天下,荒蕪朝政,成了百姓口中的昏君。
大火漫天,祁宥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仰頭笑著喝下了最後一口冷酒,火舌貪婪地舔舐上他的衣角,灼痛他的肌膚。
就這樣結束吧。
全身上下都疼入骨髓,祁宥的意識卻越來越渙散,恍惚中有人抬高了他的身體,溫熱的**卻怎麽也灌不進雙唇。
一隻溫潤的手緊緊握住他,溫柔的嗓音響起:“殿下別怕,臣在這裏。”
她是誰……
祁宥模模糊糊地想著,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一把大火,自焚於金鑾殿,結束了受盡困厄的一生。
可他……似乎並沒有如願以償。
冰冷髒汙的雪水漫過身體,一腳重重地踹上他的腹部,祁邵獰笑的麵容還在他眼前晃動,耳邊是咒罵調笑之聲。
上天是認為對仇人的懲罰還不夠,讓他重活一世,還是認為他亦是罪人,隻為讓自己再次品嚐一遍困厄與苦難?
烏黑沉靜的眸子中倒映出漫天四溢的小雪……還有她的身影。
命運的軌跡,似乎在那一刻發生了悄然的變化。
可是為什麽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著另一個方麵推進,他卻走上和前世並無半分差別的路?
他還是構陷了祁淮,使令和帝厭棄了自己的長子;還是挑動了祁邵對皇位的爭鬥之心,讓他舉兵謀反;還是造成了天下破敗,人煙凋敝的局麵。
祁宥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空茫孤絕的大地之中,什麽都沒有。
心肺都浸泡在一片冰寒濕潤之氣中,凍得人心底突然升起一陣恐慌,他急急地喘了口氣,拚命地奔跑著,卻怎樣也脫離不開這虛無的空間。
就在他近乎絕望地停下腳步時,突然聽見了一句“別怕”。
金鑾殿外,她義無反顧,向他伸出的手;溫柔如水的月色之下,她衣袂翩飛,提燈而來的堅決;還有她渾身是血,虛弱地倒在他的懷中,卻還強撐安慰他。
他想起來了。
……他不能死,為了崔錦之,為了無數因他慘死的無辜生靈,他還不能死。
幾乎是刹那間,祁宥隻覺得全身一震,耳邊嗡鳴作響,嘈雜的人聲破開死寂,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中。
“……喂進去了!”
“什麽時候……才……醒來?”
“隻要喝的進藥,便是好事……隻是……傷勢過重,不知道何時才能……”
祁宥隻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字眼,想要拚命睜開沉重的眼皮,卻再也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緩慢地睜開眼睛,迷蒙地看著眼前跳躍閃動的燭光。
呆愣了好半天,少年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臂被人抱在懷裏,他遲鈍地下移視線——
瞳孔刹那緊縮,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或許還身在夢中,祁宥迷離恍惚地想著。
可是身上的疼痛針紮似的傳了過來,提醒著他這似乎不是夢。
少年就這樣緊緊盯著崔錦之,直到眼睛酸脹無比,才萬般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隻被重傷的手臂,摩挲過她的臉龐,才發覺她還帶著未幹的淚痕,輕柔地想為崔錦之擦幹眼淚,卻不想粗糲的指腹驚醒了她。
崔錦之猛地抬頭,呆愣愣地看著祁宥,淚水頃刻奪眶而出,少年的心瞬間就被她狠狠攥著,緊縮成一團,他聲音破碎幹啞:“……別、別哭……”
她酸澀地說不了一點話,隻伏在他的身上泣不成聲,祁宥被她哭得慌了神,一隻手摸索著同她十指相扣,一隻手無措地在崔錦之的後背輕拍著。
過了好半天,丞相直起身子,出門將醫官找來,那醫官被人大半夜從帳中揪出來,手忙腳亂地背上藥箱趕過來,又細細把了一會脈,才道:“殿下如今蘇醒,自然是無虞了,隻是失血過多,還要多多調養才是。”
崔錦之送走醫官,才轉過頭來看著已經支起上半身,倚在床頭的少年,她慌忙上前想要讓祁宥躺下,卻被他一把拉入懷中。
因為牽扯到傷口,少年重重地悶哼了一聲,可他依舊不願放開,死死將人抱在懷中,貪婪地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藥香。
原來真的不是夢。
胸腔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燃燒著的烈火,灼燙地祁宥心口都痛了起來,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在無數敵軍將他圍困住,無數尖刀刺破皮肉的那一刻,他的腦海隻突兀地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如果能再見到她就好了。
此刻願景成真,他緩慢地從崔錦之的頸窩處抬起頭來,二人鼻尖相對,呼吸交纏著。
再遲鈍的人,在此時也察覺出了不對勁的氣氛,崔錦之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下意識想向後退去。
卻被人緊緊錮在懷裏,祁宥的視線一寸寸逡巡過她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吻上了她的淚痕。
灼熱的呼吸噴灑鼻尖,溫潤的觸感貼上麵頰,似一把重錘直直而下,砸得崔錦之頭皮發麻,駭然地睜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