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昏迷
隱陽城牆破敗不堪,到處都是斑駁凝漬的血跡,可見昨日爆發了怎樣一場慘烈的戰鬥。
時近初夏,午日的陽光格外的刺眼,城牆之下深長一丈的塹壕之中,是眾人此生難忘之景。
百姓密密麻麻的屍體填滿了深壕,臭氣彌漫,有雙手上舉,掙紮著向外爬的姿態;有被砍下頭顱、斷手殘足,隻餘下軀幹;有被從麵中橫劈一刀,深可見骨;還有被馬蹄踏成一灘爛泥,幾乎要被壓成扁平的肉泥。
數不清的鮮血噴灑在這片塹壕之中,帶著沉重無盡的苦難。
祁宥搖搖欲墜,幾乎就要從馬上跌落下來,崔錦之的話化作一把鈍刀,再一次一遍一遍極盡緩慢地淩遲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咬破舌尖,血腥之氣在口中彌漫開,劇痛迫使他喚回神智。
少年滿身血汙,狼狽不堪,卻昂首端坐於駿馬之上,透著一股冷酷與沉靜來。
他雙手高抬,彎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已然穩穩地對準了城樓之上獵獵作響的旗幟。
嗖——
利箭撕裂長空,帶著勢不可擋的氣息,狠狠地撞擊上旗杆。
隻聽哢嚓一聲,那旗杆折裂成兩半,轟然倒地,驚得望樓上的士兵驟然變了臉色,連滾帶爬地行至郡守府中報信:“……陛下!敵軍來襲!”
祁邵驀地站起身,厲聲道:“可是玄甲大軍已至?”
“並、並非。”那士兵結結巴巴道:“領頭的是……楚王。”
“有多少人馬?”薛懷忠也站起身來,問道。
“近、近千人……”
近千人,那就是不到一千人,祁邵簡直要氣笑了,在原地亂轉幾圈,突然狠狠踢碎了一把木椅,冷笑道:“祁宥這個雜種是瞧不起朕,還是瞧不起朕的虎豹軍?!”
他提起長槍就往外走去:“調動一千人馬隨朕出城,朕與他的恩怨,也是時候了結了。”
城門洞開,祁邵一夾馬腹,帶領著身後一眾人馬從城內魚貫而出,手中揮舞著虎虎生威的紅纓銀槍,獰笑道:“帶著一群殘兵敗將便來送死,今日,朕就親手取了你的項上人頭!”
祁宥的嘴角緩緩展開一抹譏笑,他漠然平靜地抬高手臂,這一次,對準的是祁邵的頭顱。
指尖勒緊弓弦,錚的一聲放開。
離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飛向祁邵的眼睛!
祁邵來不及勒住韁繩,冷箭帶著淩厲破空的殺意席卷而來,一個士兵見狀連忙撲了上去——
冰涼的箭鏃無情地刺穿一顆人頭,隻聽噗嗤之聲頓響,如同熟透的西瓜爆裂開來,紅白腥臭之物噴濺了祁邵一臉。
他不由得大怒,狠狠甩開壓在身體上的屍首,向前衝去。
祁宥丟開弓箭,手持長劍迎了上去,槍劍紛飛,寒光閃現,肩頭上傷口再次撕裂,鮮血將衣衫沾濕浸透,他俊美的側臉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顯得銳利森寒。
身後的驍騎亦大吼一聲,殺入敵軍之中,隻見戰斧狂飛,鐵鞭錚錚,馬鳴震耳,人頭落地,他們帶著必死的決心堅定地斬殺著前方所有的敵人。
他們一路突進,很快虎豹軍的氣勢就漸漸落了下乘,祁邵咬牙切齒,抬臂抵擋住一擊,正向後退一步,鼻尖突然縈繞著一股異香,祁邵青筋迸發,腦中嗡的一聲——名為理智的弦猛然斷裂!
他雙目赤紅,滿臉髒汙,卻大吼一聲,提著長槍向祁宥刺來,明光甲驟然劈碎,那銀槍貫穿少年肩頭,捅出一個見骨的血洞,可他像感覺不到痛楚一般,長劍橫於胸腔,向下劈去,銀槍應聲而斷。
祁邵兩手空空,卻被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戾氣衝昏了頭腦,隻想就這樣暴虐地撕碎眼前的人!
他怒吼著撲了上來,眼前是少年微微勾起的唇角,祁宥調轉劍柄,重重地撞上祁邵的腹部,他從口中噴濺出鮮血,少年漠然地舉高長劍,眼瞧著就要劈下來。
“陛下!”薛懷忠領著騎兵衝來,陌刀上翻,抵擋住這致命的一擊,隻為救下祁邵。
祁宥聞聲抬頭,黑沉的眼眸凜冽到了極致,高聲道:“圍!”
無數驍騎丟開對峙的敵軍,從四麵八方合圍住祁邵等人,薛懷忠臉色鐵青,幸而帶來的都是親衛,殊死衝陣,為他們搏殺出一條路來。
他正抓著祁邵,眼瞧著即將突圍時,一隻鐵鞭帶著倒刺狠狠地卷上了祁邵的胳膊,深深地刺進他的血肉之中,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鞭子猛地向後回縮,那條臂膀被硬生生地扯斷,祁邵慘叫一聲,鮮血如噴泉一般高高濺湧。
手臂落入地麵,轉眼便被無數鐵騎踏成爛泥。
薛懷忠不敢回頭去看,緊緊抓著祁邵,狂奔而去,無數的親衛與驍騎廝殺著,還有數十人阻擋圍困在祁宥身前,少年麵罩寒霜,鐵鞭翻飛,所過之處皆帶走一片血肉,可圍困的人源源不斷地撲了上來,長槍從四麵狠狠地刺進祁宥的身體!
“殺——”
如黑雲烏泱泱一片的將士從遠方逼近,爆發著厲聲的狂呼——
玄甲軍終於到了。
他們氣勢驚人,縱橫決**,如蛟龍一般在敵軍中奔突橫掃,顧雲嵩奮力揮舞著大刀,逼得虎豹軍連連後退,搏殺至祁宥旁,反手劈開一個敵軍的身體,將祁宥於人堆中救出。
見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洞,卻還能麵不改色地和敵人廝殺,顧雲嵩忍不住低罵一聲:“小瘋子!”
祁宥下意識向他刺來,顧雲嵩堪堪躲開,才發覺他雙目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當即一個手刀劈向少年的後頸。
少年眼前一黑,軟倒下身體不省人事了。
顧雲嵩帶著祁宥在將士的保護下後撤,不再戀戰,一路至就近駐紮的堯山處。
抱著少年的身體下馬,大吼道:“醫士!”
數位醫官從營地中奔來,看清楚祁宥的模樣都嚇了一跳,連忙手忙腳亂地將他抬進營帳中。
無數的血水被一盆盆端出,止血的藥粉剛被灑上傷口,就被汩汩流出的鮮血衝走,一位醫官緊張地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摸出銀針為他封住穴位。
顧雲嵩一直守在帳前,霍晁一瘸一拐地抱著手臂走了過來,顧將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倒幸運,竟然隻受了輕傷。”
霍晁笑不出來,焦急地想要往營帳裏鑽,被顧雲嵩一把拉住:“添什麽亂,你家殿下命大得很,等著吧。”
少年拚命忍住想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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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京城的崔錦之剛剛處理完一部分政事,她抬頭望向窗外如火般燃燒著的黃昏,心頭突然像被鋒利的尖刀紮入,痛楚瞬間席卷全身。
一把扶住桌角,如同溺水之人拚命地大口呼吸著,指節因為用力而隱隱發白。
陳元思剛推門而入,連忙攙扶住她,緊張道:“崔相!”
“我沒事……不必擔心。”她勉強擠出一個笑,撫了撫心口,“隱陽城如何了?可有消息傳來?”
元思麵色凝重,托住崔錦之的手臂,一字一頓道:“隱陽城破……”
她猛地搖晃了一下身體,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張元德將軍呢?”
陳元思將頭重重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的表情,“張老將軍……已經殉國了,隱陽全城上下皆被屠戮,無一人幸存……”
痛意順著四肢蔓延,將她的五髒六腑都擠壓成一團,她喉間湧上一口血,反手回握住陳元思的手臂,強壓下那股腥甜:“……殿下呢?”
“殿下……”元思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眼眶微紅,哽咽道:“殿下身中數刀,重傷昏迷,還未知生死……”
鹹澀的血腥味在口中炸開,隻覺得通體寒冷,仿佛置身結冰的湖麵,一點重量便能將脆弱的冰麵壓得嘎吱作響。
她閉了閉眼,重重地咬上舌尖,疼痛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有消息傳來,說明殿下已經被救下了,是不是?”
“玄甲軍已至,祁邵在戰中被殿下削去一隻臂膀,敵軍退守隱陽城中,崔相,你可千萬不能倒下!”
崔錦之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你放心,朝中還有一堆事兒等著我來解決……殿下不會有事的,我相信他。”
她指骨絞得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微露,“衛國公病重,蕭黨也在一步步收緊權力,吏部現在被蕭峰牢牢把控住,兵部因為太尉王賓鴻的緣故也幾近靠攏蕭家。”
算起來,前世也是這個時候,衛國公不久後便因為重病去世,不過當時祁旭已經上位,蕭家根本不需要像如今一樣苦心算計。
“吏部不要緊,內閣現在還未定下首輔,由你父親主導著,禦史台和翰林院是我們的人,廷尉府有你同籍弘盛分庭抗禮著,倒也出不了差錯。”
“我現下唯一擔心的……就是京城的禁衛軍了。”
陳元思看她麵上半點血色也無,卻依舊強撐著同他商量政事,難過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可他亦緊抿著雙唇,半點情緒也沒表露出來,“穆將軍仍在通州大營之中,霍參領也統領著前鋒營,若禁衛軍真有異變,也能防範住。”
“元思。”她十指顫抖,扣出他的手臂,力氣大到要嵌進肉裏,“若還有消息傳來,第一時間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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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祁旭手握兩張信紙,快步進了蕭府的寢房,一邁進去,就瞧見蕭正平倚在床邊劇烈地咳嗽著,連忙上前為他順著氣。
蕭正平緩了緩,蒼老得如同枯樹皮的手輕拍了祁旭一下,道:“殿下怎麽來了。”
“隱陽那邊傳來了消息——”
“城破了?”蕭正平低垂著眼皮,漫不經心地回道。
祁旭微微一笑,“是,正如祖父預料得一樣,孫興安也死在了隱陽城中,如此,倒不用我們費心解決了。張元德以身殉國,祁宥重傷昏迷。”
衛國公低低地哼笑了一聲,像是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城破則主將難逃責罰,張元德既然死了,那便落在楚王的身上,可惜他重傷,竟叫他逃過一劫。”
“誰說他逃過一劫了?”祁旭捏緊手指,將手中的信紙展示出來,“孫興安死前,倒是還發揮了他的餘熱——”
“他說……顧雲嵩私自調動玄甲軍離開駐地。”
衛國公渾濁的眼珠倏然爆發出一道精光,激動使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哈……顧雲嵩怎麽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
“信上說,似乎是祁宥尚在京城時就送去了手書。”
祁旭滿意地看著指尖那薄薄的信紙,知道它會成為自己扳倒祁宥的重要一環。
衛國公也緩緩扯出一個詭異到極點的笑,“或許是他早早猜到薛家必有異動,又或是薛家謀反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劃,可是如今看來,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主將聽令一個皇子而私縱兵馬,這樣的事放在陛下的眼裏,又會變成怎樣的意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