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城破

祁邵眯眼看了看遠方隱隱約約顯露的城牆,又看向身後士氣不振,麵容疲乏的將士們,對薛懷忠道:“舅舅何必連夜讓大軍趕往隱陽城,何將軍身經百戰,如何攻不下一個小小的隱陽?”

“戰場之事瞬息萬變,並非經驗二字可論,近乎十日還未能等到何將軍的捷報,臣怕出了亂子,還是讓大軍的主力前去才能穩妥。”

薛懷忠也看了眼萎靡無力的兵卒,知道他們是在蔡申二州好逸惡勞久了,如今驟然調動人馬,一時間沒能習慣過來。

他轉頭衝著身後的副將道:“去,將後方輜重車隊上的二十隻雕花檀木箱搬來。”

那副將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大軍停滯,眾將士紛紛鉚足了勁伸長脖子向前看去,隻見二十隻大木箱被整整齊齊地摞在高大肅穆的戰車之上,薛懷忠手持長戟,一把挑開一隻木箱,裏麵擺放著的金銀財貨在沉重的夜色之下竟還發出耀目之彩來,看得周遭的兵卒眼花繚亂,心神**漾。

薛懷忠猶嫌不足,又接連挑開好幾隻木箱,各種奇珍異寶璀璨奪目,分外刺眼。

見他們的心神全部吸引到了木箱上來,薛懷忠才滿意地笑笑,高舉長戟,朗聲道:“陛下有令,待攻下隱陽城後,木箱中的財物盡數與諸君共享!而城中的財物也隨你們取用!”

一時間歡聲雷動,喜悅期待從最前方蔓延開,全軍士氣高昂,齊呼陛下萬歲。

軍隊又重新動了起來,明亮的火把綿延至數裏,煙塵滾滾,呼嘯前進。

直到行至前鋒軍駐紮的營地,祁邵看著空無一人、四處燃燒著小火的軍營,忍不住大驚失色。

一位副將看過四周後來報:“軍備損壞,散落一地,何將軍走的時候十分的匆忙,像是有什麽人襲擊營地後,何將軍順著追了過去。”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馬蹄印,朝堯山的方向望去,“末將記得繪著隱陽城山川地形的圖上,記載了堯山極其險峻,何將軍莫不是突進至山中了。”

薛懷忠臉色覆蓋住一層冰霜,“怕是中計了。”

“調動兩萬人馬,按照留下的印記搜尋,務必謹慎,其餘人清理營地。”

那副將很快便清點了兩萬將士出列,浩浩****地朝著堯山前進。

祁邵和薛懷忠在收拾後的主賬中休憩,隻見負責觀望敵軍的小兵突然連滾帶爬地衝進營帳,顫聲道:“陛、陛下,將軍……不好了!”

薛將軍皺起眉頭,冷斥道:“什麽不好了?說清楚些,這樣慌裏慌張的,衝撞了陛下拿你是問。”

“……隱陽城在城門上……掛出了……”

祁邵見他嚇得六神無主,也懶得耐著性子聽他說,一把奪過千裏鏡,大踏步地走出營帳,向城門望去。

透過千裏鏡——

城頭上插著兩柄鋒銳無比的紅纓長槍,那長槍之上,還刺著兩顆死不瞑目的人頭。

腳下一個踉蹌,祁邵麵如金紙,嘴唇翕動,冷汗不住地向下滴落。

薛懷忠扶住他,連喚了幾聲陛下,才將祁邵的三魂六魄給收攏於體內,見他說不出話來,薛懷忠又拿過千裏鏡看向城樓。

一雙常年穩握刀槍的手卻在此時忍不住顫抖起來。

薛懷忠緊咬牙關,心中悲慟到了極點:“阿爹……好個昏君,竟連全屍也不願留給我父……”

二人皆煞白著嘴唇,痛苦了好久才定下心神。

祁邵抽出一柄厚脊陌刀,滿目猙獰地怒道:“傳令下去,今夜全力攻城,為祖父血仇!”

“殺一個人,便賞一吊錢,與諸將士共享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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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陽城角樓之上,坐著兩個士兵,正端著碗大口喝酒,抱怨道:“這楚王殿下都帶兵出城襲擊敵軍了,怎麽還要我們來負責瞭望。”

“是啊,我們又不是隱陽人,這地方這窮又破,要我說,幹脆就退到許州去多好,龔大人也是,還不帶著我們撤退。”

他醉醺醺地看了眼空酒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準備再拿一罐酒來,卻突然聽見城門外震顫大地的戰鼓之聲響起。

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楚那無邊無際的兵馬後,被那點兒黃湯灌得暈乎暈乎的腦袋終於徹底清醒了。

他慘白著臉,扯開嗓子拚命地吼叫道:“敵襲——敵襲——”

造壕車滾滾前行,旌旗高高飄動,金鼓如雷,戰馬嘶鳴,呐喊震天。

無數箭矢自牆頭上密密麻麻地射出,卻輕鬆地被造壕車前的盾牌遮擋著,敵軍將身體牢牢地藏匿於數萬駕造壕車,一直行至城樓之下,將泥土倒入城外的溝壑中,硬生生填平了土地。

虎豹軍又從車下站出,對著城樓上放箭,可他們的箭頭上卻綁著火藥,一時間火焰亂竄,濃煙陣陣,城牆上的弓箭手被濃煙遮住視線,無法視物,隻好對著濃霧一通攢射。

戰鼓聲密集如雨,震動入雲,黑壓壓的大軍不斷前行著,數條雲梯架上牆頭,虎豹軍氣勢甚足,不要命地向上爬,而守城的將士們丟了弓弩,換上刀劍,與敵軍殊死搏鬥,血肉紛飛,喊殺之聲響徹天邊,斑駁的血跡灑滿城牆,淒厲的慘呼聲不絕於耳。

見此情狀,張元德心膽俱裂,無數親衛圍過來想要帶他下城樓,可他依舊揮舞著陌刀,狂呼道:“老夫身為一城百姓的父母官,城在人在,若今日城破,我亦與它同生共死!”

眾將士大慟,士氣大震,刀劍紛飛,同敵軍拚死血戰。

城牆上戰事膠著,城門下卻一陣喧嘩之聲,隻見厚重的城門緩緩向內打開,龔唐率領著從蔡州帶來的青壯,忍著不住發抖的雙腿,於城門之下大吼:“隱陽城開城乞降!”

古往今來,凡是一城已降,軍隊入城後多半妥善安置降兵,不得妄殺百姓。

可虎豹軍早得了主將的許諾,入城後盡可殺掠,見城門大開,自然縱馬衝入,一道冰冷的寒光閃過,龔唐頃刻間人首分離,頭顱飛出去老遠。

輕騎一路砍殺城中百姓,越來越多的敵軍湧入城中,百姓紛紛逃散,你擠我推,哭喊震天,無數人死在了刀劍鐵蹄之下,肚爛腸穿,血肉模糊。張元德率將領們下城搏鬥,可寡不敵眾,軍心已散,再難取勝了。

一柄長劍狠狠刺穿張元德的後背,他猝不及防地噴濺出一口鮮血,直到此時,城中所剩的兵力已被全部擒獲。

天光欲曉之際,薛懷忠已在城牆上抱著老父和嫡子的頭顱痛哭起來,祁邵滿身浴血,提著長刀看著被人押解而來的張元德眾人,冷笑道:“你便是守城的將領?何鴻羲真是廢物一個,竟然讓你拖延了十日。”

張元德身上的鐵甲被盡數染成血紅之色,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手腳皆被繩索捆綁住,卻昂然著不肯跪下。

身後的士兵一腳踹在了張元德的腿彎處,他向前撲倒,整個人摔在地上,卻仍不肯跪著,他滿口鮮血,朝著地麵吐出一口血沫,看見薛懷忠如今的模樣,忍不住大笑道:“痛不痛!聽說你兒子被腰斬之時竟一刀未死,口中慘呼痛聲,又足足挨了一刀才分為兩半,上身還在**呢!逆賊,老夫且問你痛不痛!”

薛懷忠悲呼一聲,不住地發抖,連牙齒都要咬斷。

張元德仰天狂笑,高呼道:“老夫以身報國,盡了為臣的本分,善哉,善哉!”

“亂臣賊子,終有一滅,薛懷忠,你將無辜百姓卷入戰火,老夫就在黃泉看著你!”

薛懷忠怒吼著抽出長刀,正要砍下去,卻被祁邵伸手攔住了,他冷笑一聲:“你不怕,那麽他們呢?”

命將士拖出張詔來,先狠狠砍下他一隻手,張詔渾身劇顫,卻強忍著不肯喊痛,甚至扯出一個汗津津的笑來:“為生民大義而死!我張詔此生無憾!”

張元德老淚縱橫,心肝劇裂,卻含著欣慰看向張詔:“好、好、好,不愧是我張元德的兒子!你我今日名留青史,我兒先去,為父隨後就來陪你!”

祁邵連連冷笑,又命他們一一將俘獲的將士砍去手足,他們唇舌皆破,滿是鮮血,卻隻不停咒罵著,不肯喊出一聲痛字。

“你今日若跪地乞饒,我倒留你一條賤命,如何?”

張元德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將領一一殘虐致死,滿臉血淚:“老夫忠骨鼎立天地,怎可向奸邪屈服,勿要多言,速殺我!”

刀劍猛地刺破張元德的脊骨,腰腹間頓時血流如注,他卻如癡如狂地大笑著,在地上艱難地向前爬行。

有虎豹軍的將領見他忠勇的模樣,不忍地別開了頭,張元德爬至垛口,看著天邊一縷破曉而出的日光。

頃刻萬道金芒齊射雲空,漫天四溢,如同燎原之火從天際燃燒,霞綺赤紅灼熱,他笑了笑,輕聲說了一句:

“天亮了——”

身子驟然翻出城牆,從高空墜落,隻聽一聲巨響,已然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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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順著背脊緩緩留至背部,衣衫黏膩冰冷地緊貼在身上,明光甲被染成赤金之色,森寒沉重地壓在祁宥的肩頭上。

一隻鐵箭猙獰地穿透他的肩胛骨,傷口四周烏黑發紫,他冷漠地看一眼自己的傷勢,伸手握住箭頭,硬生生地將斷箭從血肉中扯了出來,血頓時從窟窿處汩汩地往外流著,可他卻仿佛絲毫不在意,以斧佇地,站了起來。

滿地殘肢碎肉,竟讓人邁開一步都難。

地上的一個士兵還未死透,他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可還沒能做出多餘的動作,隻聽錚地一聲,一枚袖箭從祁宥的手中劃出,精準地釘穿那人的喉嚨。

他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無數粘稠的鮮血從口中不斷湧出,頭重重一偏,沒了氣息。

霍晁一條手臂軟綿綿地垂在身側,見眼前突然伸來一條胳膊,抬頭望去,祁宥臉色平淡地瞧著他:“還能動嗎?”

他咬咬牙,點了點頭,借著祁宥的手站起身來,還沒站穩,隻見眼前的少年如閃電般飛快地伸出手來,抓住霍晁的臂膀向內一推,哢嚓一聲,那條胳膊被穩穩地接回原處。

痛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冷汗不住地下落著,霍晁吐出一口氣,看了看四周,才驚覺他們站在一片屍山血海之上。

消滅完敵軍的前鋒後,本準備整軍回城,卻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擂鼓之聲,兩萬騎兵鐵蹄陣陣,圍困住堯山。

五千驍騎殊死血戰數個時辰,最終慘勝半子。

周季同一瘸一拐地向祁宥走了過來,微微顫聲道:“我們的人……還剩下不到一千。敵軍除去潰逃的一小部分人,其餘已全部殲滅。”

停頓一瞬,八尺的壯漢似乎在這一刻哽咽地說不出話:“殿下……這些人應該是敵軍主力的一部分。隱陽城……怕是已經出事了。”

他們帶走了整整五千兵力,又因為敵軍的阻攔不能及時返回救援……

周季同知道此時還不是悲痛的時候,他緊握住顫抖的雙手:“呈現南北走向的隱陽、蔡州、申州已盡數被敵軍攻下。殿下,不如我們向西北方向退守至洛邑,等候援軍。”

“回隱陽。”

“殿下!”周季同失聲道,“末將知殿下心中悲慟,可隱陽淪陷並非是殿下之過!還是退至洛邑吧!”

是他的錯。

是他一手設計薛成益下獄,再挑撥薛懷忠率領二十萬將士騎兵謀反,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全都是被他這雙沾滿血汙的雙手推動。

是他太過自以為是,還以為天下局勢盡在掌握。

那日崔錦之失望的眼神仿佛就在麵前,她說——

“燎原之勢的戰火,燃燒的是天下蒼生的血淚。”

兩世攪動天下風雲,從無半點悔意的祁宥,卻在這一刻,第一次品嚐到了後悔的意味——她畢生為之守護的家國,卻一朝破損在他的手中。

喉間上湧一片腥甜之氣,少年緊緊蜷縮著手指,一口鮮血唔地吐出,劇痛在體內瘋狂地翻湧著。

“殿下!”幾人湧上來,卻被他抬手阻止。

“隱陽久攻不下,一朝城破,必然大振敵軍,他們必然秉破竹之勢北上,想要一鼓作氣拿下許州。”

少年拭去唇邊的血跡,嗓音輕緩,卻堅定有力,“我要回隱陽,為他們斂骨。”

家國天下,萬世生民,祁宥終於在此刻,將所有不堪道破的妄念牢牢藏進了晦暗深處,真正走上了那條和崔錦之並肩同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