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泄露
入夜時分,一支約莫五千人的輕騎從敵軍無法掌控的北門迅捷而出,趁著濃重的夜色靠近敵軍前鋒的大營。
前鋒將軍何鴻羲正緊蹙眉頭,坐於燈火通明的營帳中同幾位副將商量這戰局。
“這輜重糧草已被這群燕軍損壞多半,不如咱們暫時撤軍,和主軍匯合後再攻也不遲。”
“薛將軍撥了二萬大軍給我們,言明要我等攻打隱陽城,而今他隱陽不過幾千兵卒,竟能抵擋我們數萬將士!將近十日未能進分毫,待玄甲軍從後合圍上,還有活路可言嗎!”
其中一位滿臉絡腮胡的將領漲紅了臉,怒道:“守城本就比攻城易,況且隱陽城倚靠山嵩餘脈,險峻無比,如何能輕易攻打下!”
另一名副將也跟著罵道:“這燕軍真是狡詐無比,白日與我軍交戰揚威,夜間還派驍騎襲營,我軍日夜忙碌,人困馬乏,怎麽能與他們休整過後的士兵相較?”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何鴻羲直接開口打斷幾人:“夠了,為今之計,隻能鳴金收兵,再派人送信給薛將軍,讓他自蔡州趕來,我就不信了,二十萬大軍,還攻打不下他一個小小的隱陽城了!”
眾人商量完畢,正要各自吩咐下去,隻聽帳外驚叫大喊之聲此起彼伏,連忙出賬一看——密密麻麻的帶火箭矢射入營帳,迅速點燃一大片,不斷有人中箭傷亡,何鴻羲大怒,心中對這群燕軍恨之入骨,如今僅剩的輜重也被全部燒毀,他立刻整隊上馬,全軍浩浩****向那支驍騎的方向衝了過去。
祁宥從五千將士挑出一千名臂力驚人,善弓箭騎射的騎兵隨自己襲擊大營,一擊得中,不帶半分猶豫,立刻帶兵退入堯山。
他們騎術精良,縱然在亂石密布,樹木繁多的狹窄山道間也能來去自如,剩餘四千將士則於堯山各處要點布置防線。
進兩萬的前鋒軍騎馬入山,可堯山怪石紛呈,崎嶇難行不說,更有大小瀑布隱匿山澗,水聲激越,如虎吼龍吟,讓人難以判斷驍騎的方位。
忽聽箭矢破空顫動之聲,虎豹軍猝不及防地被四麵八方射來的箭鏃射中,緊接著滾木落石不斷,一時間隊形大亂,馬鳴人仰,散落成一團。
前鋒軍本就對堯山地形不甚熟悉,如今又是黑夜,甚至沒看清楚驍騎在哪兒,就死傷了數千士兵,何鴻羲反應過來自己被憤怒衝昏頭腦,中了燕軍的計,上演了一出請君入甕,連忙大吼著收攏整隊,想要撤軍後退。
可地勢狹窄,將士們看不清楚敵人,心中更是惶恐不安,密集的落石不斷砸中人馬,不少士兵滾落馬下,被馬匹踏中而亡。
何鴻羲臉色慘白,強壓著恐懼指揮將士後退,卻突然見惶惶夜色之下,一柄鎏金螭尾鳳頭斧,在森寒的月光之下泛著嗜血鋒利的銳意。
那年輕男子單手持斧,輕鬆地掄動那柄殺器,另一隻手勒緊韁繩,所過之處皆是血肉翻飛,身後的驍騎被這一往無前的氣勢所感染,不禁也大喝一聲,勒馬衝入散亂的前鋒軍,長刀亂舞,氣勇絞殺,帶出一堆敗肉殘血來。
何鴻羲自知已無活路,赤紅著雙目,手持陌刀便往那俊美如殺神般的男子衝去,手中向前猛刺。
祁宥側頭躲開那氣勢洶洶的勁風,鳳頭斧向上揮舞而出,何鴻羲的手腕被狠狠斬斷,血液濺上少年冷漠的臉龐,那陌刀和切麵整齊的斷手一同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還未等何鴻羲反應過來,大斧又直直地向前方翻砍而來,馬首頓時斬落飛起。何鴻羲跌落在地,一口鮮血猛地噴濺而出,他想要站起身來,卻被斧背拍飛好幾米,重重地癱軟在地。
駿馬嘶鳴,高昂前蹄向他的方向衝來,何鴻羲滿嘴鐵鏽味,強撐高喊:“我降!……我……”
話未說完,便被重重而下的鳳頭斧從頭到腳劈開,成了再無生氣的兩灘爛肉。
周季同心中振奮,第一次親眼見了以五千之騎圍困數萬敵軍,又見祁宥親斬敵將,不由得高呼一聲:“楚王萬勝!”
一時間驍騎齊應,萬勝之聲響徹堯山,將士們氣勢如虹,大刀斧闊地似勢不可擋的巨浪席卷向敵軍,狂奔狂殺。
前鋒軍見主帥已死,更加頹然,有人已失了戰意,紛紛丟刃解甲,跪地乞降,一直戰至河傾月落,斬首六千餘人,生擒近一萬敵軍。
雖然徹夜戰鬥,可眾將士們臉上卻帶著高昂興奮的情緒,將潰兵一一捆綁住,將他們聚攏在一團,等候祁宥的發落。
周季同滿身血跡,灰頭土臉地湊了過來,麵上卻帶著快意:“娘嘞,我們居然才傷亡不到一百人,我行軍打仗這麽些年,第一次遇上這樣小的傷亡。”
霍晁看了眼興奮不已的周季同,總算明白陳元思為何總喜歡用看傻子的眼神盯著自己了,他嫌惡地咧咧嘴——
咦,他崇拜殿下的時候不會也是這副嘴臉吧?
“殿下,這些人怎麽處置?”
茫茫天際已飄散著一縷白霧,東方欲曉,薄薄的天光照射在少年被血色染成暗紅的明光甲上,閃爍著淡淡寒意,他冷漠地從薄唇中吐出幾個字——
“殺了。”
周季同一愣,有些遲疑:“這……”
祁宥立於將明未明的薄霧之中,側臉還站在斑斑血跡,襯得他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殘酷冷然到了極致。
他眸光微動,笑了笑:“老師曾教導我——‘薄罰不為慈,誅嚴不為戾’,虎豹軍一路北上,連破兩城,不知虐殺了多少百姓,天下大動,多少雙眼睛看著隱陽城。”
“如今大勝,隻有將他們全部誅殺,才能告慰在天無辜亡靈,讓天下人懂得,順者昌,逆者亡的道理。”
誅殺殆盡並非殘暴,是為蔡申兩州慘死的百姓報仇,更是殺雞儆猴,告誡其他懷有異心、蠢蠢欲動的人。
周將軍沉默一瞬,自然明白祁宥口中的老師指的是當今丞相崔錦之,他深深看了眼祁宥,突然對這位智冠天下的丞相大人心生好奇。
究竟是怎麽樣一位無雙公子,能教導出眼前這位膽識過人,心生九竅的楚王殿下?
他沒再多說什麽,抓起長刀向手腳被束、瑟瑟發抖的前鋒軍走去。
陌刀高抬重落,一顆人頭噗嗤滾下,鮮血飛濺空中,第二個,第三個……
兵器卷刃,血流成河,堯山的土地被泡在血海汪洋之中,一腳踩下去,都會凹出一個小小的血窪。
通州大營的將士們倒還沒什麽反應,原先駐守隱陽城的士兵已緊咬雙唇,落下淚來。
霍晁嚇了一跳,以為他們是被這殘暴的畫麵驚到,想要勸慰幾句,卻聽他們捋走顫聲道:“殺得好……這段時日我們日夜難安,生怕不知何時敵軍就攻破了城門,屠殺百姓……”
淚濕衣襟,眾人悲戚嗚咽,看得周季同心酸不已,他將手中陌刀一丟,抹了把臉上的血跡,高呼道:“以此戰大捷為始,必能擊潰逆賊,平定天下!”
將士們皆被激勵,聲勢浩大的如海嘯一般山呼萬勝,響徹整個堯山。
祁宥淡淡一笑,揚聲讓諸位將士休整一二,半個時辰後整隊返回隱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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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時辰前,張元德正與眾將領在郡縣府中議事,他們緊盯著桌上的城防圖,低聲商量著在何處要加強部署之類的事情。
隻見府門突然被重重地推開,幾個禁衛軍簇擁著一個眼梢高吊、白麵無須的宦官走了進來。
他整了整衣袍,雙手拱袖,細長的眼睛環視一周,才陰冷一笑:“咱家是景王殿下欽點的監軍,怎麽商議軍事,也不通知咱家一聲。”
張詔被這閹人趾高氣揚的模樣氣得正要開口,張元德卻不動聲色地將人按了下去。
孫興安見眾人識相,冷哼一聲,手持敕令,開口道:“隱陽城郡守張元德接旨。”
府中諸位文武官員皆撩起官袍跪下聽令。
“今天下大亂,兵革甚眾,民惶懼難安,故斬逆首,送往隱陽城懸首以徇,慰告天下。”
聽得眾人心中一片驚顫,不敢多言,可張詔卻忍不住出聲道:“楚王殿下將敵軍前鋒悉數引至堯山,戰況如何還未可知,此時將人頭掛上去,隻會使百姓驚懼。”
一文官磕巴著開了口:“玄甲軍還未至,若敵軍主力先一步抵達隱陽城外,看見其父的頭顱懸掛於城牆之上,必然大怒……”
孫興安提高了幾分音量,尖銳著嗓子道:“你們敢抗旨?!”
“公公何必將話說的這樣重。”張元德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答道:“老臣不過是等候玄甲軍到來,再將人頭掛出去,怎麽還用的上抗旨二字?”
那宦官被氣得發抖,手指發顫著指著張元德:“好,好得很,待咱家回宮後,定將此事據實上報。你們,就等著景王殿下的處置吧!”
張老將軍八方不動地“嗯”了一聲:“老臣一生鎮守大燕,世代盡忠,俯仰間無愧天地。臣相信,景王殿下定會明察。”
“來人啊,公公累了,送他回驛站休息。”
幾個兵甲上前,卻被肅容的禁衛軍擋了回去,氣氛瞬間凝滯,龔唐笑著打了幾句哈哈:“孫公公息怒,張將軍是武將,您別同他一般見識,下官送您回去。”
見有人遞來了台階,孫興安倒也不想真在別人的地盤上起了衝突,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龔唐連忙跟了上去,諂媚地笑道:“公公慢點。”
走出郡守府好一截路,孫興安才斜睨他一眼,念出了他的名字:“龔大人。”
龔唐喜出望外,連忙點頭哈腰:“正是下官,公公竟然認識下官。”
“如今朝中上下誰人不識龔大人。”孫興安譏笑一聲,“拋棄蔡州婦孺老弱,逃往隱陽城,待到平定逆賊後,第一個要斬的,怕是就是龔大人您了。”
這話聽得龔唐頭上的冷汗都快要下來了,他麵色慘白的差點跪下:“……公公,下官冤枉啊……蔡州兵力甚弱,又無善戰的將領,如何能夠抗衡?下官隻是想保留最有力的青壯……”
孫興安理理袖口,進了驛站,龔唐已嚇得麵無人色了,一同跟他進了驛站,才重重地跪下,膝行著至施施然坐下的孫興安麵前,哭道:“公公救下官一命,下官必結草銜環,報答公公大恩。”
那宦官不慌不忙地看了眼涕泗橫流的龔唐,緩慢地說:“咱家且問你,他們說要等待玄甲軍後再懸掛人頭,可玄甲軍從隴原動身,少說也要半個月時間。咱家聽他們的口氣,怎麽覺著玄甲軍不日便能抵達?”
龔唐一頓,拚命回想著平日裏蛛絲馬跡,“……下官是文官,戰場之事他們不願同下官多說……好像,下官曾聽張詔將軍說過,顧將軍並非從隴原出發,而是……梁州?”
“梁州?”孫興安皺起眉頭。
玄甲軍駐紮隴原,抵禦邊境,非詔令不得私縱兵馬,可如今卻說是從梁州動身,說明顧雲嵩提前收到了消息,楚王這麽篤定玄甲軍到來的日子,那麽給顧雲嵩遞信之人……
孫興安目光中閃爍著激動的意味,不由得大笑幾聲:“龔大人啊,這下你可是立下大功了。待景王殿下鏟除了心頭之患,必要重重賞你。”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龔唐卻心頭大驚,知道自己窺探到了不得了的秘密,他忙賠上笑容:“公公不是想將薛賊的頭顱掛上城牆嗎?”
“哦?你有法子?”
龔唐點點頭:“公公何必怕他們,您手中的可是景王殿下以監國之權發的敕諭,奉此詔至上城樓,這張元德敢抗旨,可將士們不敢,況且他們也不知道張元德拒絕您這事兒,咱們直接來一出——先斬後奏。”
孫興安露出滿意的神情,同龔唐對視一眼,算計的精芒在二人的眼中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