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援軍
一直到夜闌人靜,萬籟無聲之時,祁宥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過那串佛珠,霍晁才一把撩開營帳,快步走了進來。
他低聲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咱們的人故意沒去孫興安的帳前守著,他半夜便偷偷溜出來,放了一隻信鴿。”
少年神色未變,眼簾低垂著,淡聲道:“攔下來了?”
“是。”霍晁遞出一張小巧的信紙,祁宥接過後打量了一眼,又丟了回去,笑道:“還真是祁旭的一條好狗,事無巨細到了這地步,怕是想連我晚上吃了什麽都寫上去。”
“模仿他的字跡重寫這信,就說通州大營的將士們並不服我。”少年吩咐道:“其餘的自己看著編吧。”
“啊?”霍晁大吃一驚,“我寫?別呀殿下,我又沒元思模仿別人字跡這本事,殿下高看我了。”
祁宥覷他一眼,“你這手醜字不寫的和孫興安一模一樣嗎?一時間軍中還真找不出來這麽醜的字,別推辭了。”
霍晁:……
他嘴撅的老高,十分不快地從袖中又掏出一封信,哼了一聲:“京城來的信。”
指尖微頓,祁宥猛地抬頭,拿過那封信,正要拆開,又麵無表情地看向一旁脖子伸得老高的霍晁,“還賴在這兒做什麽?”
霍晁頗為遺憾地縮了縮脖子,一溜煙兒躥出營帳去了。
祁宥低下頭,快速但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連手心也不自主地發燙起來,那信上簡簡單單地寫著一行字——
“傳令穆臨,調動東南駐軍,以防南詔異動。”
少年不甘心地將這信翻來覆去看了三四遍,終是相信再無他話了。
是他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字跡,分明溫潤雋麗,卻透著一股子冰冷。
他悶悶不樂地丟開信紙,想著自己如今離京整整兩日,她竟然半分關切之情都沒有,難道就不擔心自己同將士們相處得不好,有沒有吃飽穿暖?
她……當真一點都不想他嗎?
可祁宥最終還是默默將信紙撿了回來,指尖輕柔而珍重地描繪過熟悉的字跡,感受著胸膛間瘋狂奔湧的思念,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坐成一尊雕像的祁宥終於動了動,他挽簾出帳,眯眼看著天邊一線薄光,心中思量著京城如今的局勢。
將人頭掛在隱陽城外,還打上振奮軍心的旗幟,實則為激怒虎豹軍,屠戮百姓,讓自己和顧雲嵩戰敗,這樣的計謀必不是祁旭想出來的。
衛國公雖然病重,可他畢竟還沒死,本在朝中就能和老師分庭抗禮,如今監國權落到了蕭家的手裏,原本隻作壁上觀的一些大臣,怕是要聞風而動,向蕭家示好,隻怕老師更加寸步難行。
隻希望他在京城的部署,能夠萬無一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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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德發絲盡亂,嘴唇幹燥蒼白,手握長劍立於城樓之上,看著不遠處黑壓壓的大軍,心漸漸沉了下去。
旌旗獵獵,金鼓如雷,戰馬嘶鳴,氣氛凝重。
隻見戰鼓聲響徹天地,在隱陽城的百姓人心惶惶,手腳鬆軟地不知道做什麽好。
而西南麵城樓上的守軍卻肅容以待,彎弓搭箭,已然瞄準了不斷逼近的前鋒大軍,他們手持刀盾,朝城門氣勢洶洶而來。
而城樓之下,張元德已讓兒子張詔點了五千親兵出門迎戰。
一時間喊聲震天,眾將士殊死搏鬥,不肯後退半步,眼看著戰事膠著,張元德一把奪過長弓,大吼道:“放箭!”
隻見一瞬間萬箭齊發,發出刺耳的破空之聲,箭簇在陽光之下泛著森冷的寒光,勢不可擋地射入城樓下的大軍之中。
一波未平,新的一輪箭矢又齊刷刷地從城樓上飛出,前鋒軍的隊形被打亂凝滯,縱然又盾牌抵擋住一波,可還是有無數鋒銳的箭頭狠狠地射穿甲胄,血肉橫飛。
在密集的箭雨片刻不停的攻射之下,兩萬前鋒軍的陣型打亂,戰馬嘶鳴,高抬前蹄,將後背的士兵甩下馬去,又被鐵蹄踏得肚爛腸穿。前鋒軍的將士一片大亂,紛紛丟了兵甲,手忙腳亂地往後退去。
張元德乘勝追擊,又命幾隊弩手不住地向城樓外發射弩箭,一時間敵軍人仰馬翻,痛呼震天,又損失了一批士兵後,終於退回了大營。
派出的親衛也立刻收隊回城,檢查清點著傷亡。
領頭的張詔雖然臉上血跡斑斑,卻仍然忍不住露出喜色:“爹!敵軍暫退!”
張元德一把抱著自己的兒子,無聲地落下淚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隱陽城因為這一次短暫的勝利而氣氛活絡起來,城外死傷的屍體和馬匹皆被拖了進來,張元德吩咐百姓將死傷者掩埋,再將已死的馬匹割肉分食,才疲倦地往郡縣府去了。
他麵容憔悴,眼中卻仍有精光,大踏步地進了府中,為自己倒出一杯涼茶喝下,才看著身後不知道何時跟上來的蔡州太守龔唐。
龔唐幹笑道:“今日擊退虎豹軍,又能換一日安寧了,張老將軍威武。”
張元德沒看他,冷笑一聲:“如今箭矢已全部用完,七日連戰,城樓破敗不堪,若虎豹軍卷土重來,隱**本受不住一擊。”
已清點完戰場的張詔也踏了進來,冷冷地看了眼龔唐:“隱陽百姓與將士們共守城門,龔大人帶來三萬青壯卻整日隻知吃喝,一上前線便手腳發軟,竟連甲胄都穿不上了。”
龔唐擦擦額頭上的汗,也不敢回這話。
“傷亡如何?”張元德問。
“大約三百多,親衛如今還剩下六千人,箭矢已無,刀劍鐵甲也多有豁口,糧草……也所剩無幾了。”
一聽這話,龔唐立刻坐不住了:“沒、沒糧食了?這下可怎麽是好……隱陽失守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張老將軍,不如咱們放棄隱陽,往許州退去吧。”
“不退。”張元德閉著眼睛,不為所動,“老夫說過,與逆賊殊死搏鬥,絕不退一步。”
“張老將軍,你糊塗啊!”龔唐急了,“你已為戰局拖延了整整七日,想必各地皆收到消息,著手布防,即便咱們退到許州去,虎豹軍一時半會也打不進來。”
張詔不由得連連冷笑:“龔大人,如今並非我們棄不棄城的問題,而是虎豹軍將隱陽城全部圍困起來,出不去,也進不來,如何能逃?”
龔唐跌落在木椅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滾落著,“那、那怎麽辦?”
張元德長歎一聲,“隻要再堅持幾日,等來援軍……”
第二日,虎豹軍果然沒再發動襲擊了,因為昨日的傷亡,他們也需要重新休養整隊。
全城的百姓皆聚望樓之下,抬頭看著高處的張元德。
他雖年過六旬,卻沉穩嚴肅,不怒自威,高聲道:“我不願騙大家,隻想將隱陽城如今的情況據實已告——”
“糧食最多隻撐得下兩日,箭矢盡發,兵刃卷鈍,而二萬虎豹軍的前鋒還在城門之外窺伺著我們,隻待剩下的十八萬大軍,而我們緊緊隻剩下六千兵力。隱陽城——已無退路。”
四下一片死寂,百姓們麵容枯槁,神色疲倦,緊緊地相擁著一起,想要從彼此的身上汲取到存活下去的力量,抽泣之聲從人群中隱隱傳來,不一會便越擴越大,讓人悲憫萬分。
可張元德卻再次開口:“糧食不夠,就將馬匹宰殺了,兵器不足,就趁夜將箭矢撿回,唯有殊死血戰,方能博得一線生機。”
他高舉長劍,對天盟誓,振臂高呼:“我張元德一生為大燕臣子,即便兵力懸殊,也絕不後退半步,死不失節!”
“誓與隱陽共存亡!”
城中的百姓被他感染,忍不住跟著高聲呐喊起來,情緒激昂到極點:“誓與隱陽共存亡!”
聲聲響徹天際,振奮人心。
而後張元德一聲令下,吩咐官員與百姓收拾兵械,召募士兵。
又從家家戶戶中籌集糧草,隨後親自帶人上城樓加固好了城牆,隻待敵軍來襲。
可接連過了兩日,都未能等到虎豹軍正式發動襲擊,隻讓一萬將士出兵襲擊,很快就被氣勢高昂的守城軍打退了回去。
張元德正納悶著,卻突然聽一親衛縱馬狂奔至城樓下,神色激動,大喊道:“將軍!北門外已無圍困的大軍,虎豹軍全都撤到了西南一麵!”
“報——北門外大約兩千輕騎正在快速接近隱陽城!”
來不及喜悅大軍撤退,張元德立刻登上北門的望樓,眯眼看去,隻見騎兵鐵流滾滾,煙塵千裏,一旁的張詔大驚:“這是……敵軍?”
“不……”張元德看清楚了最前方的獵獵紅旗,一個“燕”字躍入眼簾,忍不住瞪大雙目:“不是!是援軍!聽我號令,開城門——”
“吱呀”一聲,沉重肅穆的城門緩緩向兩邊打開,城壕上鐵索驟動,吊橋下落,二千輕騎帶著輜重車隊,快速進入隱陽城中。
等來了援軍,隱陽百姓忍不住麵帶喜色,哭泣著朝東北方向的皇宮跪拜而下。
負責清點輜重戰備的官員忙得腳不沾地,卻仍洋溢著輕鬆愉快的氣息。
而郡縣府中熱淚縱橫的張元德已撩起衣袍,就要重重地跪下——
“老臣替十萬隱陽百姓,謝殿下大恩!”
骨節分明的有力大手先一步扶住了他,少年一身明光甲流轉著淡淡金芒,滿麵塵土,形容倦怠,卻依舊遮掩不住眉宇間的清貴俊朗。
“張老將軍不必多禮。”
張元德直起身來,兩鬢斑白的頭發被輕風吹動,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淚痕,略平穩了心神,才道:“虎豹軍盡數撤退到西南一麵,可是因為楚王殿下?”
祁宥點點頭,沉聲道:“兩日前我率領通州兩千將士抵達許州,見虎豹軍包圍隱陽城,與手下副將商議過後,率領了一千驍騎連夜繞道至西南麵大軍的輜重處。”
張老將軍眼放精芒:“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白日派出一萬將士攻城時如此疲憊,可是殿下如何躲開大軍的圍剿呢?”
“通州將士擅騎射,馬術精良,我們並非求得交戰,隻為騷擾輜重,他們一旦派人圍剿,便立刻撤退入山林間,此處地勢險峻複雜,我軍又來去如風,他們根本無法抓住我們的驍騎。”
少年一雙深沉的眼眸落在張元德的身上,將他瘦削的麵容盡收眼底,心中已對隱陽城的情況大致清楚了。
周季同大笑道:“張將軍有所不知,昨夜殿下率領我們以火箭射燃敵軍的糧草,那群叛賊忙著救他們的口糧去了,一夜之間大半輜重全部損壞,今日自然撤軍了。”
“好!好!好!”張元德大喜過望,又忍不住淌下兩行濁淚,“如此一來,隱陽又可再撐一段時日了,殿下可知玄甲軍何時到?”
“不出兩日,玄甲軍必來支援,隻是敵軍前鋒受挫,隻怕會立即通知尚在後方的大軍,若是敵軍主力先一步抵達,隱陽怕是難以抵擋。”
張詔攤開城防圖,咬咬牙道:“如今城中尚有六千兵力,再加之殿下帶來的兩千將士,城中招募了兩萬百姓,撐過這兩日應該不成問題。”
祁宥下意識學著崔錦之的動作捏上鼻骨,緩緩搖了搖頭:“百姓畢竟臨時組建,真要與身經百戰的大軍打起來,抗衡不了多久。”
霍晁接話道:“敵軍前鋒此時正疲於應戰,輜重又近乎全損,不如我們正好趁此機會,帶領一隊精衛剿滅?”
以幾千之將想要殲滅一萬以上的兵卒,這話看著狂妄,可祁宥卻淡淡一笑,輕按上霍晁的肩頭。
霍晁猝不及防地被肯定,瞬間紅了臉,連忙問張將軍可調動多少人馬。
張詔略帶猶豫,總覺得少年是否太過輕狂,卻見張元德仰天大笑,撫掌讚歎:“好!果然是恣意少年郎!老夫年輕時率領五千兵卒,殺敵上萬,如今又有什麽不成的!”
“待將士們白日休整後,入夜便調動三千將士予殿下,同通州兩千驍騎奇襲敵軍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