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頭顱
內閣擬旨的效率很高,第二日清晨,薛成益與薛延坐在搖搖晃晃的囚車中,自宮中向禦街拉去。
再怎麽據理力爭,也抵不過實打實的監國之權,如今令和帝精力不濟,壓抑多年的祁旭終於在長兄過世,三弟謀逆的情形之下揚眉吐氣了一把。
崔錦之越是木秀於林,祁旭就越高興——隻要找出了丞相的錯處,祁宥與那個位置的可能性隻會越來越小。
囚車一路向前,四周緊緊圍繞著前來看熱鬧的百姓,他們對於薛懷忠謀逆一事不以為意,認為很快便能平定下去,於是群情激奮地隨著囚車的方向行進高呼:“殺逆賊,平天下!殺逆賊,平天下!”
到了禦街,薛成益和薛延兩爺孫被幾個官兵從牢籠中扯出來,困在兩個木樁之上,無數菜葉雞蛋狠狠地砸在他們二人的身上,有百姓忍不住唾了一口:“呸!好個貪官,敗壞科舉不說,還敢謀逆篡位,殺得好!”
薛成益閉了閉眼,在廷尉府中關了半月多,雖沒人對他用重刑,但聽到兒子薛懷忠擁立祁邵為王,劍指京城時,那口心氣已然散了。
起兵奪位,尚在京城的老父和兒子是什麽下場,還用想嗎?
他穿著褪色寬大的囚衣,瘦骨嶙峋的身子在末春時節忍不住發抖,渾濁而暗淡的眼睛掃過四周或興奮、或猙獰的臉,囁嚅著雙唇,最終還是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百年薛氏,終究還是斷在了他的手上。
這些年,他太過得意忘形,放任族中子弟依仗權勢欺淩弱小,衛國公和祁旭韜光養晦,丞相初出茅廬,薛氏一枝獨秀,自然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一旁的薛延他看著眼前的劊子手撫摸著雪亮泛冷的斧頭,已然嚇得瑟瑟發抖,整個人都快要癡呆了。
那滿臉橫肉的壯漢獰笑著瞥了一眼嚇得快尿褲子的薛延,隻聽行刑官將木牌重重地扔擲在沙地上,他交換著左右手吐了兩口唾沫,又握緊雙手,高高舉起大斧,衝著薛延的腰間砍去——
刀斧入肉的鈍痛之聲響起,圍觀的百姓興奮著高呼,紛紛鼓起掌來。
哪知這一斧頭下去並未將薛延砍死,他發出一聲淒厲的痛呼聲,讓人群中再次爆發出歡呼。
那劊子手冷笑一聲,又重重地落下一斧,薛延被砍為兩段,上半身滾落至沙地,手指下意識地顫動,口中還能低低地慘叫著,直至徹底沒了氣息。
那高高濺起的血液噗嗤一聲灑到了薛成益的臉上,他緊閉著雙眼,滑下一滴渾濁的淚。
劊子手又如法炮製地腰斬薛成益,他上半身同薛延一樣,仰倒在沙地之上,口中卻緊咬牙關,倔強地不肯發出一聲慘叫。
他雙目瞠大,至死也不肯閉上。
刑台後秉筆太監孫興安吊著尖銳的嗓音道:“來人呐,把這個逆賊的頭顱給咱家割下來!送到隱陽城給他們看看,想禍亂天下的,是個什麽樣的下場!”
那劊子手連忙諂媚地點點頭,一腳踩上薛成益的胸膛,狠狠地從脖頸處劈開,那頭顱順勢滾落開,鮮血如注般傾灑,將沙地暈成一片暗色。
人群中又傳出陣陣叫好之聲。
不遠處的陳元思慘白著臉色,終於還是扛不住地轉身嘔吐起來,胃裏的酸水不住地翻江倒海,他吐了好半天,才終於勉強止住。
崔錦之神色平靜,隻是眼眸中似有複雜湧動。
死不瞑目的頭顱被紅布包好,放進了木盒之中,行刑官接過,恭恭敬敬地交給了孫興安。
他盯著懷中的盒子冷哼一聲,抬腳朝外走去,人群自動向兩邊散開,為孫興安讓出一條道來。
隻有崔錦之沒有動彈分毫。
她輕掀眼皮,眸色冰冷地注視著孫興安,縱然模樣看著溫和,卻流露著讓人心生懼意的威儀。
孫興安緩慢地靠近崔錦之,輕笑了一聲:“丞相大人,今日竟然有興趣來看薛賊受刑,好雅興啊。”
丞相表情依舊淡然,仿佛沒聽到般,漠然地覷了一眼他。
孫興安被這打量的眼神激得怒意上竄,卻還是強壓住,冷笑一聲:“咱家還得忙著回宮複命呢,待景王殿下過了目,咱家還得前往隱陽城監軍呢。”
“監、軍。”崔錦之目光更加冰冷,連唇畔都帶上冷峭的譏意,“景王殿下還任命了孫公公為監軍?”
“是呀。”孫興安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薛氏輔佐陛下多年,還能做出謀逆之事。若是……”
他壓低聲音,狀似為難地說:“這四殿下的手中還有兩千將士呢,若他也起了嘩變之心,崔大人,你說這可怎麽是好呢?”
本以為崔錦之會勃然變色,可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常年宦海沉浮的丞相大人,隻見她微微一笑:“景王殿下憂慮得是。”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將孫興安的陰陽怪氣轉為景王對將士們的忌憚,孫興安自知說錯了話,帶著滿腔怒氣看了眼崔錦之,轉身就上了馬車。
人群又漸漸動了起來,如今薛賊已除,自然沒什麽可看的了,便都散去了。
陳元思低聲道:“崔相,我們回宮吧。”
二人上了馬車,崔錦之執起一旁的紫砂壺,到了一杯清茶,遞給陳元思讓他漱漱口。
元思輕抿了一口茶,衝淡口中的酸意,才苦笑了一聲:“幸好霍晁隨殿下去前線了,若今日瞧見我這副模樣,不知道又要嘲笑我幾年了。”
心頭淡淡的愁雲被他的輕嘲拂開,崔錦之道:“你在廷尉府中還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嗎?”
“唔……確實沒怎麽見過,廷尉府有專人負責刑訊,不過……”
他微微一頓:“崔相還不知道,昨夜聖旨傳到廷尉府,嚇得薛延直接癱軟在地,可薛成益倒沒什麽反應,隻說了要見丞相一麵。”
“見我?”崔錦之撩起車簾,看著京城街頭上熱鬧非凡,如往常般煙火氣息濃重的景象,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並非譏諷,甚至還含了點悲哀的意味。
“薛成益知道,蕭家不會放過殺他的機會。他唯一的出路,隻在我的手中,可惜……蕭家算準了民心之向,若強行留下薛成益的性命,隻怕是我們也會被扣上亂臣賊子的帽子了。”
“是。所以昨夜我按下了這個消息,景王若是知道了薛成益要求與您見一麵,必會讓朝中黨羽趁機攻訐。”
指尖撫上溫潤的茶盞,她苦笑著搖頭:“陛下重病不起,監國的權力盡數交予景王,若我當日……”
若她當日沒有頂撞令和帝,不讓他瞧出來自己對祁宥的心疼之意,如今的局麵,會不會讓她和祁宥掌握更多的主動權?
可是令和帝冰冷審視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想到祁宥從受盡欺辱,敏感多疑的小少年,到如今身穿銀鎧,腳踏四方的男子,崔錦之怎麽也無法開口附和那些帶著惡意揣度的話語。
有些無可奈何地在心底輕笑,在官場浸**多年,不是早就練出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嗎?
為什麽到了這樣的關頭,卻怎麽也沒辦法騙出口了呢?
不知不覺中茶杯微微傾斜,溢出的茶水驚醒了沉思著的崔錦之,陳元思也掏出錦帕擦幹淨水漬,忍不住勸道:“算起來崔相從科舉開始,就日日歇在政事堂,不如找個時間回府好好休息一日。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崔錦之擺了擺手,指尖撫上額角,歎了口氣:“我實在是放心不下,衛國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他們的動作也會越來越大,如今往隱陽派去了孫興安作監軍,不知還要作出什麽亂子。”
元思的麵上也不由得泛出冷意,“這個孫興安,向來是貪財好貨之輩,派此人監軍,殿下那邊必然會受到牽製……隱陽還未平叛,淪陷的兩州也沒能收複,南詔鐵騎還在西南蠢蠢欲動,而景王黨羽之人,竟然還想著如何爭權奪位。”
一向盡力學著丞相淡然之氣的少年也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頭疼得更加厲害,崔錦之捏了捏鼻骨,也想到了沉寂多年的蠻族,“傳信給殿下,借他手上軍前自主之權通知穆臨將軍,調動一部分東南駐軍向西出發,震懾南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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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宥已率領將士們行軍兩日,在冀州外整軍休憩。
通州大營副都尉之一周季同是此次護送輜重的副將,他隨著祁宥親點了一遍糧食草料還有武器,剛要開口說話,突然見不遠處有一行人馬快速向他們行來——
“整隊!”周季同一聲暴喝,原本坐在地麵休息的將士們反應極快地站起身來,隻聽唰唰幾聲,諸位將士整齊劃一地拔出泛著冷意的刀刃來,神色嚴肅地盯著來人。
祁宥看著那隊人馬最前方獵獵作響的大紅旌旗,微微眯起那雙鳳目,似有暗雲湧動。
最前方駕車的馬夫看見了寒氣森森的兵刃,忍不住大吃一驚,拚命了勒緊韁繩,那馬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將車身晃得一陣歪斜。
他驚魂未定地停下馬車,就聽見車內傳出一道尖利的嗓音:“作死啊!把咱家這身老骨頭晃散了拿你是問!”
孫興安鐵青著臉色,罵罵咧咧地衝車內鑽出來,卻在看到眼前黑壓壓的將士們瞬間如同掐住脖頸的雞,噤聲了。
他定了定心神,冷哼一聲為自己壯壯膽子,抱著盒子下了車,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新任的監軍,見過楚王殿下了。”
祁宥低垂眼簾,漠然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孫興安,才緩緩抬高手臂。
身後的將士們齊刷刷地將手中的利刃收回刀鞘中去,看得孫興安暗暗吃驚——這才離京兩日,這位楚王便能將通州大營的兵卒訓練得如同自己的私兵,當真可怕。
他不著痕跡地掃視過眾人,心裏盤算著向京城報信的事,手中將那木盒遞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這是京城賜下來的,殿下還不快打開看看。”
祁宥隨意掃視了一眼那木盒,伸手打開,見裏麵赫然躺列著一個血跡斑斑,死不瞑目的頭顱。
周季同小聲地倒吸了一口氣:“娘咧,你管這叫賞賜?”
那宦官本想看到祁宥驚懼的模樣,卻沒成想他的薄唇竟還輕輕揚起一抹淺笑,“原來是逆賊的頭顱,多謝公公不辭辛苦地送來。”
他轉身麵向將士們,高聲道:“此乃奸佞薛成益的頭顱,陛下特將他送往隱陽,望諸位,鏟除奸賊,以清王道!”
“鏟除奸賊,以清王道!”軍士們群情激動,如雷齊聲振臂高喊,一時間軍心大振。
孫興安卻忍不住白了臉色,不是說……楚王聽見要將人頭掛在隱陽城外必然會拒絕嗎?
不是說什麽怕激怒逆賊,拒不肯受命嗎?
這四皇子祁宥……怎麽和他的老師完全不是一個樣啊?
那年輕男子轉過身來,俊美的麵龐上掛著溫和的笑意:“今夜駐紮在此,公公百裏奔波,不如入帳休整吧。”
話音剛落,兩個將士便沉默著出列,不由分說地架著孫興安往營帳中走去,“誒!……你們……”
待在原地的祁宥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木盒中腦袋,竟然還伸出手抓住頭發提了出來,那頭顱在手中滴溜溜地轉了個圈,瞪大雙眼,像含著多少怨氣似的。
周季同無聲地張大嘴巴,從心底敬佩起了眼前這位楚王殿下。霍晁這麽些年都被祁宥“曆練”出來了,麵不改色地看了眼那頭顱,開口道:“不過才兩千將士,竟然還要派監軍,景王殿下莫不是在防賊?”
少年頗為愉悅地將薛成益的腦袋“咚”地一聲丟回木盒裏,心裏想著祁旭的手段真是如孩童一般幼稚,莫說是薛成益,就是祁旭的腦袋他也是提過的,還能被這東西嚇到?
麵上卻從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哪裏是想要監軍呢,隻怕是盼著攪渾這灘水,讓我們死在隱陽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