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愛戀

少年如獲至寶,望向懷中之人的眼神用盡了畢生的溫柔,他近乎虔誠和癡迷地吻上她的臉頰,一路向上,顫抖著親吻上崔錦之猶帶淚痕的眉眼。

他輕輕退開一點距離,還同她額頭相抵,鼻息溫熱,眸中帶著她從來都不曾察覺的眷戀與愛意。

“……這段時日昏沉中,我隻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能再見你一麵就好了……”

他嗓音微微抖著,目光帶著隱隱的期盼,卻還含著微弱的恐慌。

崔錦之的寒毛都要豎了起來,被他熾熱幽亮的眸光看得心裏發驚,愕然地怔楞了好半天。

這可是她親自養了六年的崽兒啊!雖說一早就知道他內裏是個重生回來的芯子,可崔錦之這麽多年是真心實意把他當作小孩子來教導的啊!

她是天性多疑,是猜測過祁宥會不會對她忌憚警惕,可她從來沒想過——他對自己抱著別的心思啊!

向來能言善辯的丞相在此刻無聲地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什麽時候?”

這話問的不清不楚,祁宥卻聽懂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我不知道……或許是你想要救我的那一刻,或許是……你說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時候。”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溫順地將頭埋進崔錦之的頸窩裏,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頸,悶悶的聲音隔著衣衫傳過來:“……你就是個騙子。”

“老師,你對我的許諾,我都一字一句記在了心裏……”

可你呢?

崔錦之說不出話來,呼吸一滯,茫然地任由他抱著“殿下……這是不對的……我們是君臣……”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氣,低垂著眉目,任由苦澀在舌尖一點點蔓延開,“我知道,這等悖逆之事,我原本沒打算讓老師知道。”

“從閩州返京時,老師曾說,世間有一種情愛,不是朝朝暮暮,不是長相廝守,隻要能盼著她平安喜樂,就足夠了。”

“我從前不懂得。”他心口發疼,卻緩緩道,“可我現在明白了……老師。”

這兩個被他抵在舌尖反複流連,讓人生生聽出其中本難以言說的依戀。

崔錦之全身發麻,第一次覺得他擁住自己的姿勢別扭至極,想伸手推開他,卻順勢被祁宥抱得更緊。

他突然有些後悔,埋怨自己分明克製了數年,卻在觸碰到生死界限之後,隱忍不住地露出一角端倪來。

想要拉她一同沉入深淵,讓她看到自己腐朽醜陋的過往;想要把他在晦暗天光之下,如何默默地窺伺告訴她;更想要她就這樣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此刻吐露出心聲的。

可是他忍了太久太久,沉默的愛意化作最可怖的異獸,一遍又一遍將他的血肉啃噬幹淨,叫囂著讓他拋開所有,不管不顧地就這樣和她在一起。

祁宥原本可以忍受的,他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對抗著這巍巍皇城中的詭譎風雲,可偏偏老天爺讓他重來一次,又不由分說地在他原本既定的苦厄人生中強行塞進一個崔錦之。

貪婪就像在心頭瘋長的野草,哪怕一把火燒精光,卻還能在對上她溫柔雙眼的那刻,奇異地生長起來。

可他還是將未盡的心聲悉數咽進了肚子裏,閉了閉眼,喉結輕微滾動,抬起了頭。

崔錦之被他深情卻又苦澀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酸,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樣的局麵了。

她從來都是抱著教導的心態去看待祁宥,隻是把自己當作引路的明燈,讓他既能看清渾濁的世間,又能懷著赤忱的勇氣去麵對醜陋。任務完成了,自然也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身為時空管理局數年來最出色的員工之一,崔錦之明知會生出羈絆,卻還是願意用真情去陪伴任務對象,本身就已經很危險了。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

祁宥見崔錦之不開口,喉嚨發幹,艱難地笑了笑,“奔波幾日,真的隻是為了振奮軍心嗎?”

他雙手捧起她的麵龐,直直地撞入她的視線,不容她躲避分毫,低聲道:“老師,你為什麽哭?你看見我昏迷在床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頓了頓,還要說下去,卻被崔錦之用手止住了。

不管自己是不是對少年隻有師徒的情誼,又或是生出了一些別的念頭,都不重要了。

因為她注定會離開這個世界。

從祁宥率兵出征後,崔錦之就發現自己聯係不上係統了。並非是那日他遞來手繩時給人斷聯的感覺,而是任務即將走向終結,係統為了讓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務,主動地切斷了聯係。

或許她為了防止結局異變,應該假意答應祁宥,隻要他能夠完成她想要的。反正最終脫離世界,人死燈滅,上天入地也尋不得她。

可少年忐忑萬分,卻又帶著一縷縷期盼望向她時,讓崔錦之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半句謊言。

她低聲道:“殿下,這些年隻有臣同您最親近,或許……或許殿下弄錯了,您其實對臣隻是親情罷了……”

可祁宥知道不是的。

他沒有哪一個時刻,比此時更明白自己的情意,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但他不打算和崔錦之爭辯。

少年原本如黑曜石般的雙眸此時如水般霧蒙,黯淡無光,啞聲道:“老師……你不要覺得我惡心……我什麽都不求,隻要你好好的。”

“你、你就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們就還同從前一樣,你想要的,我都會替你做到,好不好?”

崔錦之被他近乎卑微的懇求弄得眼眶一酸。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這樣珍重純淨的情義,坦然地放在她的麵前,崔錦之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說什麽,隻是忍住下顎的酸脹,輕聲道:“殿下明明知道,臣怎麽可能厭惡您。”

原本拚命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少年徒然紅了眼眶,他驀地低下頭,想要掩飾自己的脆弱。

崔錦之拚命咬住牙關,卻還是沒能將最殘忍的事告知於他,伸手拭去他的淚珠,放柔了聲音:“好了,殿下能夠平安無事地醒來,這麽憂心傷神幹什麽?”

這話便是想要輕飄飄地揭過,祁宥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全身湧上一陣陣的疲乏,崔錦之扶著他躺下,坐著床邊看著少年沉沉睡去後,才輕手輕腳地出了營帳。

大半夜請醫士的動靜早就驚醒了顧雲嵩,他立在帳外,瞧見崔錦之一臉倦容地出來,伸手遞過一個酒壺。

崔錦之微微抿了一口,淡淡的甘甜泛上舌尖,她笑了笑:“想不到定遠將軍的酒壺裏,裝的是養生的參湯。”

顧雲嵩沒能被這個冷到極點的笑話逗出一個笑容來,他低下頭,踹了一腳土地上的石子,“京城一直有人不住地傳信,命你早日動身返程。”

“我知道。”崔錦之點點頭,“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四日了,景王怕是急得不行,明日我便回京了。”

他從善如流地接道:“那我安排下去。”

可嘴上說著要安排,腳下卻像生根了一般不肯挪動一下,崔錦之累得不行,覷了他一眼,“怎麽了?”

顧雲嵩憋了半晌,冒了一句:“你來駐地,真是為了穩定軍心?”

崔錦之:……

她頗為頭疼地想起自己剛剛應付完裏麵那個難纏的煞神,好不容易出了門,迎麵又撞上了刨根問底的顧雲嵩,實在是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沒那個精力剖析自己的內心,崔錦之倒是想起來另一件事:“……我想問問你,我這個破敗的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若是……”

“你是不是想問,若是有一天你撒手人寰了,大家會是什麽反應?”

顧雲嵩平和地抬起頭看了眼涼月,同崔錦之不急不緩地走著。

輕風微拂,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婆娑搖曳,營地不遠處的小河之上,已有無數螢火紛飛,朦朧的微光在初夏的夜晚中閃爍著,美好靜謐。

“百姓大概會為你哀悼痛哭,同僚也會唏噓不已,我嘛……”他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情緒蘊藏在其中,“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大概會難過一段時日,不過也能很快走出來。”

他說的輕鬆自在,夜風溫柔地掩蓋住內裏的沉重,沒露出半分多餘的情緒來。

“你曾經說楚王心懷大義,我卻不這麽認為。”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向身側的崔錦之,“你知道,我那日從亂軍中救下他時,他是什麽樣子嗎?”

“祁邵斷臂濺出的血覆上了他的側臉,青筋暴起,雙目赤紅,金瞳閃現……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

“那樣重的傷勢,身上的血怎麽也止不住,我軍中醫術最精湛的醫官也束手無策,隻能堪堪吊著他的命。可你來了,他就活了下來。”

他扯出一抹似苦似澀的笑來,“阿錦,雖然我不想承認。可是殿下,似乎將你看得極其重要……”

甚至重過他自己。

所謂的仁愛天下,不過是祁宥的愛屋及烏罷了。

顧雲嵩沉默了好一會,才極其緩慢地開口,“若你真的……他定然無法接受。阿錦,你最好早早讓他知道,而不是像這樣給他希望。”

崔錦之搖了搖頭,嗓音顫抖著:“我開不了口……罷了,日後再找時機吧。我有些累了,先回營帳了。”

他沒說話,就這樣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半晌才低下頭自嘲一笑,這樣慘痛的離別,她不願意開口對祁宥道明,卻能輕易對他說出來。

阿錦,你對我,又何嚐不殘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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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營帳外已齊齊備好了一輛樸實低調的馬車,崔錦之深深地看了眼被人攙扶著祁宥,才轉過頭道:“不必分出兵力護送我,如今戰事吃緊,你們要萬分小心。”

顧雲嵩一笑,“行了,丞相大人,趕緊回京城去吧。”

祁宥下意識踏出一步,驚得一旁的霍晁低聲道:“殿下!小心傷口!”

喉嚨發幹,祁宥一錯不錯地望著崔錦之,突然抬腿走向她。

崔錦之被他一瘸一拐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撐住他,口中忍不住斥責道:“才醒過來,亂走什麽。”

“老師……”少年的目光柔情似水,濃重的情意被藏在烏沉的眼眸之下,“多多珍重。待我平定了叛亂,老師就為我取字,好不好?”

崔錦之微微怔楞,想起他再過兩年便能行冠禮,才展開一個粲然的笑意,溫潤地回道:“好,臣在京城等殿下回來。”

一旁的內侍忍不住勸道:“崔大人,還是快些動身吧。”

她便沒再多說什麽,轉身上了馬車。

車隊很快動了起來,崔錦之撩開車簾,搖搖晃晃地回望一直佇立在原地的少年。

他無聲息的站在原地,日光在祁宥的身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身影越來越小,到最後連輪廓也看不清楚,可崔錦之卻分明還感受到灼灼沉重的目光如有實質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疲乏地收回手,重重地倚靠在車壁上,思緒淩亂地想著這幾日發生的事,強行將理不清的情愫壓了下去,又投身到那片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朝堂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