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談心

馬車轆轆,平穩駛過青石板路。

崔錦之忍著喉嚨中的癢意,看著清蘊夾起一塊銀碳放進熏籠裏,車內散著春日般暖意,可崔錦之得手腳仍然冰冷著。

清蘊嘀嘀咕咕地抱怨:“這四皇子真是,大雪天作踐自己身子不說,還連累公子徹夜照顧他,本來您身子就不好,這下又是受涼又是熬夜……”

崔錦之溫和地笑著,剛想說什麽,卻抑不住悶癢,用手捂住嘴劇烈地咳喘起來,嚇得清蘊立刻端了溫熱的梨湯讓她服下,好不容易止了咳,才喘了口氣道:“不得妄議殿下。”

清蘊輕輕替她順著氣,紅著眼睛說:“奴婢是心疼您……”

聽到清蘊的話,方才咳得頭昏腦漲的崔錦之一時間百感交集。

當年她還在外四處流浪時,隨手給了個孤兒一口吃食,哪知道這丫頭死活就要賴上她,哪怕吃糠咽菜,四處輾轉,也要跟在她的身邊。

這些年來,清蘊明明比她還小上幾歲,卻一直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

可是……前世她被栽贓下獄,丞相府不過才幾口人,悉數就地處死。

崔錦之閉了閉眼,作為她最後一個任務,前世是她太急功近利了,總以為隻要培養出一個皇帝就能結束,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害了身邊人。

她啞著嗓子道:“清蘊,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因我而死……”

清蘊笑了笑,坦然道:“奴婢這條命,從幾年前遇見公子時,就交給了您。”

從她見崔錦之以女子之身進入朝堂為官的那刻起,就知道,姑娘要走的這條路,注定血雨腥風。

所以她改口喚“公子”,即便在私下裏,也從不喚崔錦之真實的性別,她決不能成為崔錦之暴露身份的任何可能。

“但奴婢相信公子,您能掌握世間所有的事。”

崔錦之沒看她,輕靠著車壁假寐。

她並非完人,從前裝的是完成任務的私心,總是告誡自己不要和任務世界的人牽扯過深,而現在她才明白——

完成終結任務的方式,並非和其他世界一樣,隻需要簡簡單單布置好走向就可以抽身離去,而是真正將自己融於這個世間。

崔錦之輕輕笑了一聲,是呀,這一世,她一定會保護好她身邊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丞相府外,清蘊扶著崔錦之從馬車上慢慢地下來,府門氣派輝煌,兩個威嚴的石獅子鎮守兩側,讓人看了心生怯意。

可府內卻是冷冷清清,庭院深深,草木零落。

隻有幾個老仆在慢慢忙著打掃,見了崔錦之便停下輕聲問好。

崔錦之一邊推開書房,一邊吩咐著跟上來的淮胥:“把蜀地最近的折子都送……”

還未說完,她已經瞧見書房昏暗的燭光下,一個男子背對著她。

他聽見了動靜,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她。

男人眉眼生得極好,眉深目闊,高鼻薄唇,一雙狹長的鳳眼宛然,身姿挺拔,長發以一根暗紅的發帶高束,帶著一股少年風流。

見了崔錦之,腿一彎就坐在寬大的座椅上,頗為熟稔地把玩著她的茶杯。

瞧她半天不動彈,男人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來,打趣她:“怎麽?看見我路都不會走了?”

如果祁宥在這裏,就會立刻認出,眼前的男人正是前日裏太極殿外見過的定遠將軍。

那個傳聞中和丞相大人關係極其不好的大將軍。

崔錦之定了定神,又重重地按住額角,才不急不緩地進了書房,她一邊關著門,一邊無奈道:“又翻牆進來……幸而我這府中伺候的人眼神都不大好。”

顧雲嵩像是沒骨頭般地靠著椅子,一副懶散的模樣,眼神卻一直盯著她:“不翻牆進來,難不成還正大光明地走進來?那明日丞相大人和定遠將軍交好的事就得傳到皇帝的耳朵裏,他怕是嚇得茶飯不思了。”

“我說,你這府中全是些老仆,整日養得你也老態龍鍾的,臉上沒半點笑意。”

崔錦之沒理會這人吊兒郎當的模樣,又隨手關上了窗:“這次進京述職,打算待多久?”

男人托著腮,緊緊地盯著崔錦之的背影,又好像察覺到自己的眼神太過直白,半闔了眼,藏起眼底的情緒,隨意答道:“可能一個月之後吧。”

他想了想,又問道:“不是休沐嗎,這兩日怎麽進皇宮了?”

崔相坐在窗邊,剪下一段燭心,讓燭火更明亮些:“去給我的小弟子撐腰去了。”

顧雲嵩似乎被她逗笑了,暗自搖了搖頭,忘了眼前這位可是權傾天下的丞相大人,自己還擔心個什麽勁。

“如今各位皇子都漸漸大了,朝中上下陸陸續續動了儲君的心思。你這時候當四皇子的老師——”

“我知道。”崔錦之平靜地看著他。

顧雲嵩慢慢坐直了身子,臉上也變得嚴肅起來:“這四皇子身負異族血統,注定無緣大統,況且尚不知此子心誌如何,你——”

“無緣大統?”丞相淡淡地打斷他,“可我是他的老師。”

“我——隻做帝師。”

月光淡淡,映耀在少女的臉龐上,她用最平靜的目光,最平穩的語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一時間讓顧雲嵩屏住了呼吸,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氣,無奈地笑了笑。

也罷,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當年殿試,見她以男子之身領旨謝恩,不就知道蛟龍並非池中之物嗎?

隻是……顧雲嵩看著窗邊沉靜的少女,當年她女扮男裝進入朝堂,數年來宦海沉浮,終成一代權臣,雖然憂國家大事,憫百姓孤苦,但畢竟風頭太盛——

他想問,你真的想過將來如何收場嗎?

以一己之力,妄想給這個早已破敗不堪的朝堂改梁換柱,要與多少世家門閥為敵。

等到功成的那一刻,真的能夠輕飄飄地放下擔子,活著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