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騙子

崔錦之看著少年平躺在**,呼吸濁重,唇色慘白,臉上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緊緊蹙著眉頭,問太醫:“如何了?”

“四殿下因為落水受寒,再加上今日雪地久跪,才引發高熱。”

太醫細細把著脈,搖著頭歎息:“我先開一副方子退熱,後麵要好好調養,不然定落下病根。”

崔錦之道了謝,命宮中的人跟著太醫取藥方,又吩咐其餘人煎藥,升炭盆。

一個小太監捧著熱水進來想要為祁宥擦拭身子,崔錦之伸出手:“我來吧。”

她將水盆放在一旁,細細地擰幹了帕子,才解開**昏迷之人的前襟。

引入眼簾的,是縱橫交錯的一道道傷疤。

崔錦之怔楞一下,沉默著看了好一會,手上的錦帕變得冰涼,才如夢初醒般轉頭換一張溫熱的帕子為少年重新擦拭。

她人生第一次進入小世界維護秩序時,係統就告訴過她,每一個人,都在小世界裏真實地活著,所有的經曆都是確確實實存在,並且感受過的。

即使祁宥作為不受寵的皇子,宮人們也不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在他身上留下這麽多痕跡。

那麽他身上的陳年傷痕,隻會出自一人之手。

是……他的母妃。

母親的虐待,父親的忽視,手足的毒害,祁宥這些年來,究竟生活在怎樣一個慘絕人寰的地獄之中?

崔錦之淡然的心在這一刻,也不禁生出了動容之情,她伸手為少年掖好被角,輕輕地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祁宥緊皺著眉,意識昏昏沉沉著,迷糊間隻感覺有人撬開他的唇,將溫熱的**灌了進來,緩解了他嗓子的灼燒之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那個女人了。

她還活著的時候,大多時候都是神誌不清的,若是看見了他,眼睛裏會盛滿怨毒的光。

會用藤條抽他,用蠟油燙他,甚至半夜,她也會失控地想要用被子悶死他。

可有的時候,她又會靜靜地坐在窗前,哼著歌為他縫補衣裳,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打在她的側臉上,顯得溫馨而祥寧。

有那麽一刻,祁宥也真情實意地期盼過,哪怕是時而瘋魔時而清醒,隻要她一直陪著他,也是好的。

可願望終究落空。

八歲那年,她當著他的麵,自戕而亡。

白色的綢緞緊緊纏繞著她的脖子,女人的雙眼睜大,臉頰也痛苦地抽搐著。

她盯著驚恐的小祁宥,雙目突然蓄滿了眼淚,晶瑩的淚光折射出一抹溫柔。

下一刻,她緊縮的瞳孔突然渙散開來,身子也重重一顫,再也沒有半分生氣。

祁宥呆呆地注視著懸掛在梁上的屍體,茫然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麽。

時間仿佛在此時戛然而止

他知道,他什麽也握不住。

什麽也留不住。

所有人都是抱著目的,帶著最深的惡意來接近他。

祁宥心中躁鬱不安,像有一隻猛獸不住地在心底徘徊。

忽地感受到一抹溫熱細膩的觸感輕撫過他的額頭,祁宥猛地睜開雙眼,一個翻身扼住了身旁人的脖頸。

崔錦之被狠狠地拽倒,墨發淩亂地散在背後,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右手還死死地鉗製住她的手,視線還渙散著,顯然不清楚自己身下之人是誰。

崔錦之放大的瞳孔中還倒映著少年虛弱但強撐著狠戾的模樣,一時又好笑又無奈。

她的聲音格外溫柔:“殿下,是臣啊。”

少年聽見熟悉的嗓音,雖然意識尚不清醒,但緊繃的身子已慢慢放鬆下來。

他低垂下腦袋,將頭輕輕放在崔錦之的側頸,含混地說了句:“老師,我好難受……”

語氣中仿佛有幾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委屈與示弱。

少年滾燙的呼吸還撒在耳畔,臉上燒得通紅,崔錦之心下軟了一大半,從祁宥的身下躲了出來,起身給他蓋好被子,輕輕誘哄著:“殿下睡吧,醒來就不難受了。”

祁宥已迷糊了一大半,麵容泛著病態的潮紅,眼皮越來越沉重,卻還強撐著含糊地喊著:“老師……別走……”

崔錦之心下一疼,輕輕地抓住他的手拍打著。

他聽見她說——

殿下別怕,臣會一直陪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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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曉,窗外的樹影已逐漸清晰,祁宥沉沉地從夢中醒來,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踏實地睡過一覺了。

他手中還攥著一抹細膩溫熱,低下頭,看向自己和丞相交疊的手。

丞相趴在床邊,眼下有淡淡的烏青,看上去好像守了他一整夜。

她的手還緊緊握住祁宥,身邊是暖烘烘的炭盆,和已經見底的藥碗。

祁宥竭力感受著順著血液,緩緩爬上心髒的細微情感。

兩世的狠辣果決好像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饒是他像一條警覺凶狠的喪家野狗,對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抱有最大的惡意,仍然抑製不住地在胸口流淌過一絲暖意。

不該這樣的,沒有人會真心實意地對他好的,他暗暗地警告自己。

可祁宥一閉上眼,浮現的就是崔錦之伏在床邊,守著他的模樣。

他張了張唇,但又不忍驚醒身邊之人,隻好垂下眼簾,看向兩人交疊的雙手。

丞相的手,好似比上旁人的手小上許多?

腕骨細得仿佛他輕輕一捏就會碎。

祁宥目光轉移到身旁渾然不覺的男人身上,看著男人秀美得有些女氣的臉,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輕輕按壓在身側之人的喉結上,睡得正香的崔錦之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動彈了腦袋,嚇得少年立刻收回了手。

真是瘋了,他在想什麽……

“殿下……您醒了?”

崔錦之有些惺忪地睜開眼睛,撐起身子看他,丞相墨發披散,身著單薄的白色外衣,在這一刻褪去了平日的貴氣,隻留下如煙雨般的溫柔。

少年慌忙地低下頭,藏起臉上的情緒,啞著嗓子喚她:“老師。”

祁宥熱鐵般的手還鉗著她,丞相抽了抽手,少年才終於回過神來般忙不迭地放開了她。

崔錦之撫摸了下祁宥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退熱了,臣再讓……”

剛要起身,又被少年重重地往下一扯,她又望向祁宥:“殿下還有哪裏不舒服的嗎?”

祁宥眼巴巴地仰頭看著丞相,沙啞道:“老師……守了我一整夜?”

崔錦之輕輕露出個笑意,“殿下昨夜高熱不退,臣實在放心不下,向陛下請了旨留在重華宮陪您。”

祁宥黑沉的眼睛中看不出一絲情緒,他本來應該裝出一副感激的模樣,可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作何言語。

祁宥短暫的人生裏,都充斥著扭曲與痛苦,他一個人在風雪中孑孓獨行,以為這一生注定和前世一樣。

可是從崔錦之選擇他的那一刻,好像事情所有的走向都變得不同了。

本該被手足狠狠折辱,被皇帝隨意打發的情節,全都沒有發生。

他的小腿因為被推下冰冷的湖水,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和調養,在陰雨天氣時總會疼痛難忍。

可是在這一世,破舊的宮殿變得溫馨,重病時有人會守護他一整夜,被欺辱時會被她百般報複回去。

上輩子那個殺人如麻的暴君終於在一刻產生了類似迷茫的情緒。

他這位老師,究竟想做什麽?

總不能一時興起,想著來救助別人,給自己原本平坦的仕途添上幾分麻煩吧?

崔錦之看著自家崽兒呆愣著,溫柔的眉眼中隱含了幾分失落:“昨日出了這麽大的事,殿下依舊不願先告訴臣。”

祁宥一時有些慌亂:“我……”

“雖然殿下做的很好,以退為進,請求陛下嚴懲自己,實際將矛頭對準了他人。可殿下不應該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

“殿下可以相信臣,臣會永遠陪著殿下。”

……騙子。

祁宥分明動搖的心漸漸沉寂下去。

她在騙人。

明明眼前人的雙眸盛滿了真摯的溫柔,可祁宥卻突然像被針紮似的清醒過來。

崔錦之好似永遠都是這樣,麵上噙著淡淡的笑,從不顯露半分其他情緒,一副所有事都盡在掌握的模樣,好像再大的事情也難以驚訝她半分。

矜貴,淡然,甚至是……冷心冷情。

即使此刻,她嘴上說著“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可眼底深處的情緒,卻和從前並無半分區別。

祁宥輕輕地滾動了下喉結,在心底嘲笑自己。

不過是施舍了點微不足道的恩情,就讓自己像隻多日不進米水的乞丐一般急不可耐地圍在她身邊。

他狠狠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眼底清明,再無半分恍惚的模樣。

少年笑起來,甚至比崔錦之還要溫柔上幾分,舌尖緩慢地抵出幾個字。

“丞相是我的老師,我當然……信任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