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局勢
“你說什麽!”
令和帝眼前一黑,差點就這樣直直地暈了過去。
“車騎將軍於江城起兵謀反,申州已經淪陷了。”霍玉山單膝跪在地麵上,沉聲重複了一遍。
皇帝身形晃了晃,剛站起來不久,眼看著又要倒下去,祁旭連忙將他扶住,“父皇。”
卻被令和帝一把揮開,他撐著桌案,額頭上的青筋僨起,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幾個字:“去請諸位大臣進宮!你,繼續說。”
“京城的消息不知怎麽傳到了江城,薛懷忠知道此事後大怒,向全天下道——”
霍玉山頓了頓,“‘君上糊塗無能,致綱紀敗亂,三殿下有潛龍之姿,受天命,繼大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隻能順迎時機,起兵逐鹿’。”
令和帝衝冠眥裂,“他們竟然敢!”
“申州淪陷,拚死向蔡州發出求援……隻是自江城到京城,各地駐軍皆無抗衡虎豹軍之力。”
二十萬虎豹軍駐守荊楚之地,本就是數量龐大,令和帝自然不可能再給其他地方分授兵權。
本意是同玄甲軍、東南駐軍成三足鼎立之勢,而現在,卻成了直入京城心髒的一把尖刀。
大軍北上,甲卒二十萬眾,沿途郡縣,竟都是土雞瓦犬之輩。
令和帝一陣暈眩,跌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沒能平定下心神。
“報——”
內侍急匆匆地走進來,重重地跪了下去:“蔡州太守……率領城中百姓,棄城而逃,前往隱陽城了……”
令和帝麵色更加慘白,手指緊緊握著桌角,還在隱約顫抖。
“父皇。”祁旭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父皇一定要保重,大燕如今的局勢,還要靠著您決斷才是。”
皇帝胸膛起伏著,聽了景王的話,強定下心神,“扶朕去太和殿。”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滿頭大汗地趕進宮來,瞠目相顧,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大燕雖說偶有不成氣候的流民暴動,可很快便被鎮壓下去,也算得上承平日久,如今一時間聽李公公道出薛懷忠起兵謀反之事,皆驚駭失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葉榆痛苦地閉了閉眼,隻在心底道了句:“天下將動。”
太尉王賓鴻亦是麵如菜色,“如今虎豹軍揮師北上,而通州大營不過區區一萬兵力,如何能擋?”
“玄甲軍呢?”令和帝想起了顧雲嵩,連忙道:“讓定遠將軍調動玄甲軍……”
霍玉山直接打斷,皺著眉朗聲道:“玄甲軍駐守靖遠,與蔡州相距千裏,根本來不及。”
令和帝隻覺得一股怒氣順著背脊直衝腦門,“那你說如何打,東南駐軍離京城更遠。如今軍心動搖,蔡州太守龔唐看到申州淪陷後,自知不敵,直接放棄了蔡州!”
兵部尚書竇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令和帝的臉色,幹笑著道:“蔡州本就兵力甚弱,若強行抗衡,最後也隻能落得個城破人亡的下場。龔大人看似狼狽,實則是救了全城的百姓啊。”
令和帝看了眼剛才的小內侍,眉峰稍擰,“蔡州不是小城,如何將全城百姓都帶到了隱陽城?”
“若說城中盡是青壯尚能夠帶走,老弱婦孺又如何比得過虎豹軍的腳程呢?”霍玉山也奇道,他在軍營多年,對於行軍打仗之事頗為熟悉。
竇涵連忙拍馬屁道:“那不正是龔大人的能力所在嗎?”
那小內侍已是淋漓大汗,撲通一聲跪下:“龔大人……丟棄了蔡州的老弱婦孺,隻帶了三萬青壯投奔隱陽城。”
崔錦之的指尖垂在身側,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蔡州全城倉皇退卻,餘下一堆手無寸鐵的婦人幼子,待到虎豹軍到來時,迎接他們的,不就是一場血宴嗎?
霍玉山的臉色已經鐵青到了極點,“……這些人竟能就這樣拋下妻兒父母……”
大殿上鴉雀無聲,多少大臣們意亂神疑,消息傳到京城時早已過了整整三天,蔡州現下的慘狀可想而知。
王賓鴻小心翼翼道:“為今之計……不如舉城上下……”
他說的含含糊糊,可朝堂上哪個不是修煉了千年的人精,自然明白太尉的意思是遷都北上。
竇涵剛剛拍錯了馬屁,如今正急著想要彌補呢,連忙道:“臣附議!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如今隻能一邊北上,一邊命顧將軍的玄甲軍出動,讓他們鎮壓逆賊才好。”
要不怎麽說王賓鴻當得了一國軍令之長的太尉,既提了意見,又說的不清不楚,由出頭鳥竇涵來點明。
此時他這番言論一出口,百官皆嘩然一片,紛紛竊竊私語。
葉榆厲聲叱道:“胡言亂語!如今國難當頭,還未開戰,就先潰不成軍的狼狽遷都,必使天下民心動**!”
黑麵如煞神的霍玉山也冷冷地看了眼竇涵,“京城鎮定,才能使百姓心安,陛下當鎮守京城,與大燕百姓共患難!”
令和帝本對竇涵的提議隱隱心動,現下卻被劈頭蓋臉地駁了回去,麵色愈發沉重。
竇涵漲紅了臉,仍梗著脖子喊:“此時大軍都要打到家門口了!還談什麽民心!若真是舉國覆滅,葉禦史怕是得去陰曹地府裏談民心吧!”
議論聲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有斥責叫罵的,有小聲提著意見的,亂哄哄的如同午門菜市口一般,一時間唾沫星子漫天飛。
崔錦之垂袖而立,甚至往一旁讓了讓,給諸位同僚留出了吵架的空間。
令和帝被吵得頭暈目眩,煩躁到了極點,大喝一聲:“都給朕閉嘴!”
大殿驟然安靜,有幾位禦史還不服氣地想要開口,卻被葉榆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皇帝陰沉地看了眼鬧得不可開交的眾人,視線落在了不發一言的崔錦之,道:“丞相如何看?”
崔錦之拱了拱手,道:“葉大人說的是,若陛下遷都,是否要帶上京城百姓呢?若帶,人數過多,速度極慢,怕還沒走上幾日便被身後的虎豹軍追上了。若不帶,京城必定人心惶惶,打劫搶燒之事必定層出不窮,各地相繼接到消息後,更惶恐不安,才真真致使天下大亂。”
“如今竇唐率三萬青壯投奔隱陽城,隱陽城由張元德老將軍擔任郡縣,張老將軍乃顧家舊部,當年蠻族進犯,他以五千兵卒苦守嘉峪關一月,殺敵上萬,最終等來顧老將軍的援兵。”
吏部尚書眼前一亮,“張將軍驍勇善戰,頗有謀略,他率領的隱陽城將士定非那些酒囊飯袋之士,必能為玄甲軍拖延一段時日。”
朝堂上的傾向已經隱隱倒向迎戰的趨勢。
王賓鴻卻還是一副不甚讚同的模樣,“張元德再怎麽神勇,手中又能有多少兵力呢?按照大燕兵律,除三大軍和通州大營外,各地軍卒不得超過一萬,怎麽和二十萬大軍抗衡?”
“隱陽城中尚有百姓,竇唐帶去的三萬人也能派上用場。巨鹿之戰中,楚霸王率數萬兵眾抗衡四十萬秦軍,甚至還帶動各路諸侯全殲王離之軍,如何不能抗衡了!”一位禦史急道。
王賓鴻掀起眼皮,蔑然地看了眼那年輕氣盛的禦史,冷笑道:“項羽尚有精兵數萬,而張元德不過八千將士。”
說完,就閉上眼睛不肯開口了,那禦史沒聽懂,還待和他嚷嚷幾句,又聽景王和緩地開口:“侍禦史大人有所不知,縱然城中百姓乃青壯之年,可在這太平盛世生活的太久,哪裏識得兵革呢?這樣東拚西湊出來的軍隊,又能有什麽戰力呢?”
祁旭整個人泛著如沐春風的儒雅,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的問題,搞得一旁正準備破口大罵的碎嘴子都悻悻地閉上了嘴。
令和帝眼中含著欣慰,讚賞地看了眼自己的兒子。
“皇兄此言差矣。”祁宥淡淡開口,朝堂上探究、打量的眼神悉數匯聚在他的身上,“並非要張將軍以八千兵力抗衡虎豹軍,而是‘拖延’二字,為玄甲軍的到來留出戰機。”
“薛家潛謀大事,犯下謀逆這樣的滔天大罪,卻打著‘潛龍’的名號。若父皇真遷都北上,在世人眼裏不就是心虛嗎?更坐實了薛黨‘受天命、順天意’的胡言亂語。”
這句話一瞬間點醒了令和帝。
是呀,他才是真龍天子,身負帝王氣運,如今卻要被亂臣賊子逼得倉皇逃竄,哪有這樣的道理?
“八百裏加急!”
隻聽殿外馬蹄轟隆作響,駿馬飛馳而至,將士勒停馬匹,飛身跳將下馬,快步入內。
他眼中紅絲遍布,滿身塵土,重重地跪在地上,朗聲道:“隱陽城急報!申州、蔡州相繼失守,虎豹軍屠戮上萬百姓,一路北上,行至隱陽城外。”
令和帝急忙道:“你離開時,虎豹軍已經攻打隱陽了嗎?”
那將士搖搖頭,神色疲憊,看樣子是日夜奔波,不曾休息一刻,“蔡州太守龔唐率領百姓進入隱陽城時,張縣令便命末將即刻向京城發出急報,隨後率領將士在城外挖開深壕,遍插竹刺,還準備好了陷馬坑與絆馬繩,以待薛軍。”
“張將軍還說……”小將士突然將頭深深埋下去,忍住兩頰的酸脹,鏗鏘有力地答道:“他仰承天恩,誓死守衛隱陽城,與百姓共擊逆賊,絕不後退一步。”
令和帝站起身來,臉上露出動容之色,眼中水光閃動,“好、好、好。”
如今皇帝正是感動的時候,祁宥不動聲色地乘勝追擊:“虎豹軍打得就是各地的措手不及,父皇現下應傳令各地,調動軍隊,招募士卒,以防渾水摸魚者趁機暴動。”
“隱陽城如今已是被困之勢,又驟然增加三萬人口,糧草才是隱陽能不能堅持下去的關鍵,還請父皇從京城運送糧草至隱陽城外,為即將到來的玄甲軍準備好輜重,做好長期對戰的準備。”
這下連令和帝都深深地看了眼祁宥。
方才被四殿下嗆住的景王淡淡地瞥了眼有條不紊的少年,開口打斷他:“四弟說錯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從京城運輜重花費時日尚多,應該傳令隱陽城以北各郡縣,敕令捐獻糧草才是。”
蕭黨一派連忙稱是,令和帝也思量起來。
一聲輕笑響起,空靈悅耳,順著聲響望過去,隻見丞相麵上帶著薄薄的譏笑之意,“若相鄰郡縣向隱陽輸送糧草,若隱陽城破,虎豹軍下一個攻打的對象便是他們,到那時既無精銳的兵力,又無充足的糧食,這些郡縣會覆滅的更快。”
“何況此時隱陽城已經被圍,景王殿下是想讓這些本就自身難保的郡縣越過重重大軍,將東西送進去嗎?”
丞相看似輕聲細語,卻氣勢咄咄,連帶著景王都不願同對她對峙上,旁人便更沉默了。
見他們吵夠了,令和帝也適時開口:“如此,那諸位愛卿舉薦誰來運送輜重呢?”
方才還喧鬧紛紛的眾人更加安靜了,紛紛縮著脖子,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出聲。
這不是廢話嗎,玄甲軍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到呢,這京城距離隱陽城這麽近,即便輜重車隊緩慢,日夜兼程五日也到了,若張元德堅持不住,除去城中百姓,頭一個獻祭的就是運送糧草的人。這樣一個不知道還有命回來的差事,誰敢領啊?
霍玉山身形一動,正要上前,一個身影卻更快他一步。
祁宥單膝跪下,背脊卻勃然挺拔,全身流轉著從容不迫的氣勢,堅定道:“兒臣願往,與隱陽百姓共存亡。”
令和帝看著他,無言地囁嚅著嘴唇,想說些什麽。
祁宥卻似預料到一樣,沉聲開口:“兒臣是皇子,更是大燕之臣,即便為天下蒼生而亡,忠魂不改,大義之舉,死得其所。”
文武百官皆屏住呼吸,看著少年麵龐剛毅、神情鎮定地逐字逐句請願,一時間大殿的氣氛更加肅穆沉寂。
向來默默無聞,不甚受寵的四皇子在一片噤若寒蟬中越眾而出。他分明低著頭,卻身負少年淩雲之氣,傲然恣意地俯視著四方宵小。
一把蒙塵多年的利劍,終於在此刻拭去塵埃,散發出一往無前的光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