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謀反

崔錦之將頭低得更深,沒吭聲。

令和帝閉著眼睛,好久才緩緩開口:“你將宥兒教得很好……”

丞相想起半月前的那場爭吵,心突然像是被什麽東西蟄了一口,泛著細微的疼。

那日爭吵後,崔錦之一直在宮中忙於庶務,而祁宥整日留宿兵部,處理京營戎政,又或是督領通州大營操練,二人竟然整整半月都沒怎麽碰過麵。

她回過神來,“臣惶恐,殿下天資聰穎,非臣一人之功。”

皇帝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睜開,盯著崔錦之,緩慢地笑了笑:“不……是你教得好,可你,把他教的太好了……”

未盡之意卻突然分明清晰地劃過崔錦之的心間,她突然湧起不安的感覺。

令和帝看崔錦之又想說什麽場麵話,直接揮了揮手讓她閉嘴,苦笑了下:“好了,別說那一套來糊弄朕。”

“陛下是君,臣子對待君上,自然要謹言慎行。若看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被權勢迷了眼,做出越軌之舉,不就同薛家一樣了嗎?”

“是呀……”令和帝雙眼無神地看著四周,“朕是天子……”

“可朕不是一個好父親……”

不遠處的熏爐中還彌散著輕煙,泛著淡淡藥香,令和帝就在這樣一個靜謐的環境裏,突然想對著他人敞開心扉。

“淮兒,是朕酒後同一個宮女生下的,那時候,朕還是個無權無勢的王爺……先帝斥責朕行為不檢,本就無意朕為儲君,因為這件事,便更不喜了。連帶著朕對淮兒,也冷落起來。”

他眯了眯眼,似乎在拚命回憶什麽:“朕如今……竟然連那個宮女的長相也不記得了。”

“也不怨淮兒會記恨朕。”令和帝扯開一抹略顯心酸的笑,“你說,朕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報應?”

崔錦之的雙眸平靜到近乎冷冽,沒有半點多餘的情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殿下無論如何,都不該對陛下行魘鎮之術。”

令和帝突然轉頭朝著崔錦之的方向,伸出一隻蒼老幹燥的手,“來……”

丞相上前,由著皇帝將她抓的死緊,他重重地喘了口氣,喚崔錦之:“崔相。”

“臣在。”

“朕幼時幾位兄長為爭鬥皇權,下場有多麽慘烈,朕都親眼見證過……鬥來鬥去,到最後竟居然是朕這個從來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那個位置。”

“所以朕這些年一直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培養出大燕唯一的繼承人來……”

“可是陛下,您讓其餘皇子接觸軍政大事,讓他們讀書習武,在諸殿下的眼中,便是默許他們逐鹿。”

真的要追求皇室的穩定,就應該早立國本,而不是在所有皇子都培植了自己的勢力,並擁有了野心和權力,才冷漠地告訴他們——諸位根本沒機會爭奪這個位置。

這樣的局麵,必然混亂無序。

令和帝被崔錦之的話刺得猛烈嗆咳起來,手還是緊緊地攥著她,“朕寵愛貴妃,可從來沒想過讓邵兒繼承大統,他被薛家養的矜誇自傲,不堪為儲君。我也知道,禦史台手上還捏著邵兒不少錯處,就等著什麽時候參上一本……”

“可你們既想揣度上意,就要明白朕從來沒有廢了邵兒的打算,他從小崇武,朕也願意給他兵權,隻盼著他同雲嵩一樣,替朕好好安定山河。”

可惜,你這個兒子不是這樣想的。

崔錦之漠然地想著,繼續安靜地聽著令和帝說話。

“旭兒是中宮所出,是朕最屬意的人選……他是朕手把手教養,恭兄敬弟,暢曉古今,更寬厚穩重,必有仁君之相……”

丞相眼眸深沉寒冷,無聲地掠過皇帝的手腕,半個月的病痛,就將他折磨骨瘦如柴,可到了這個時候,令和帝還沒有明白,當好一個皇帝,究竟要需要的是什麽品質。

說的好聽是仁德,說的不好聽就是軟弱無能。天災迭起時,靠的是君王沉著冷靜地從容應對;人禍不斷時,仰仗的是厲行法治,以鐵腕手段鏟除宦豎奸佞;而天下安定之時,更要恩澤八方,威加四海。

而不是簡簡單單一個“仁德”便能解決的,等到天下大亂時,難道靠皇帝祈求上天,每日為百姓痛哭來解決嗎?

不……或許令和帝明白,他不過是……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

令和帝突然狠狠摁住崔錦之的手,支起上身同她無聲地對視著。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這對相處了十年的君臣就這樣極盡默契地讀懂了對方眼中的含義。

“宥兒殺伐善斷,文武兼濟,可是崔相——”他一字一頓道,“宥兒的身上,流淌著戎狄的血脈,凶悍不仁是他們的天性。”

“弱則畏服,強則侵叛,這是顧老將軍臨終前的諫言,要朕捍禦外敵,不可因為他們此刻的示弱而掉以輕心。”

丞相下顎微微揚起,目光清淡無波,心底卻無端泛起一絲悲哀。

祁宥和祁旭從來就不對等。

祁旭隻要安守本分,中規中矩,便能輕易坐上那個位置,而祁宥無論做得多麽好,在令和帝的眼裏,隻能化作“其心必異”四個大字。

她的眼底凜冽到了極致,卻還是不慍不怒地垂下視線,沒有開口回應。

令和帝看見崔錦之這副不吭聲的模樣,帝王敏感多疑的天性又活絡了起來,剛才還君臣和睦的氣氛**然無存,目光也跟著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崔錦之,你這是什麽意思?”

丞相頭雖低垂著,避免直視天顏,背脊卻始終挺拔著,倔強地不肯彎下半分,“景王殿下雖溫和平易,可也暗弱無斷,太過仰仗蕭家——”

“夠了!”令和帝勃然變色,打斷她:“崔錦之,你未免太過放肆,竟敢悖逆聖意!”

“既如此,國本大事,便由陛下一人乾綱獨斷便是,何必來過問人臣呢。”她不卑不亢。

令和帝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幾口粗氣,陰翳地問她,“你此刻,難道不是和薛家一樣,做的越軌之舉?”

“臣不敢。”崔錦之回答。

令和帝看著崔錦之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突然提高了音量。

“李祥!”

門外等候的李公公連忙進來,看到皇帝的臉色也微微驚訝一瞬,不著痕跡地掃了眼一直跪在地上的崔錦之,彎腰道:“老奴在。”

“景王回宮了嗎?”

“回陛下,王爺昨日便回來了,本想來見過陛下,可陛下當時還睡著,殿下就先去拜見皇後娘娘了。”

令和帝丟開手,冷冷的看了眼她,“既然景王回宮,丞相便把監國之權交給他吧。旭兒年輕氣盛,不足之處還要丞相多加指點。”

崔錦之沒有半點意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正要起身,卻因為久跪發麻而重重地跌了回去,雙腿針紮般地泛著疼,磚石的寒意順著膝蓋緩慢地往上順,刺得她快要站不起身來了。

李公公正要伸手去扶,卻被令和帝一個陰惻惻的目光嚇得不敢動彈,隻能看著丞相強撐著身子,略微踉蹌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微微流露出不忍的情緒,還是很快收斂好,弓著腰侍候著令和帝喝水。

令和帝心氣不順地喝了口茶,突然開口問道:“李祥,你覺得丞相是個怎樣的人?”

李公公一愣,又討好地笑了笑:“老奴哪裏懂得評判他人呢,隻是大家都說,丞相大人謙謙如玉,才華橫溢,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

“大家都說……”令和帝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突然嗤笑道:“如今大燕百姓,個個都將他奉為神明了;禦史台翰林院的清流一黨,悉數以他為首;他的弟子皆在科舉中脫穎而出,成為大燕未來的新貴……”

李祥麵容微僵,幹笑著不敢開口。

“都道薛家把控朝政,可如今薛氏羽翼盡折,剩下的……不都在丞相的手中嗎?崔錦之還有什麽東西沒掌控?軍權?可宥兒在兵部任職,京營事務皆由他來處理。”令和帝冰涼的目光看向殿門,自言自語:“原來不知不覺,大燕竟都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李公公手都微微顫抖起來,“陛下說笑了……丞相大人向來對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目光低垂,顯得冷酷無情極了,“或許他從前是真的忠心,可誰又能知道他現在想的是什麽呢?薛成益輔佐先帝時,不也一樣鞠躬盡瘁嗎?可現在呢?還不是漸漸被權勢所惑……”

他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差點要跪下的李祥,淡淡一笑:“你說,古往今來,權勢過盛、功高蓋主的臣子,都是什麽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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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之踏出養心殿的房門,腳下才像卸力一般軟了幾分,一個小太監及時地扶住了她,麵露關切:“丞相大人無事吧?”

她麵色微白,搖搖頭笑道,“多謝公公。”

那小太監還想要扶著她繼續往下走,卻被崔錦之拒絕了:“公公還是回養心殿候著吧,若陛下用人,找不到可就麻煩了。”

他微微猶豫一瞬,最終還是放開了手。

崔錦之感受著膝蓋時不時傳來的疼痛,知道明早起來時一定會烏青一塊,她咬緊牙關,終於緩慢地行至宮門處,視線中猝不及防地闖進一個人的身影。

少年長身鶴立於不遠處,玄袍窄袖,金冠束發,他逆著春光,輪廓分明的側臉撒上躍動的碎金,俊美到極致,眼眸黑曜烏沉,像有深淵在中,讓人猜不透其中的情緒。

周身更是帶著清貴冷冽之氣,舉手投足間顯現出倨傲肅冷的意味。

微風將他的鴉色披風吹起一角,遙遙投射而來的目光,像含著萬種情愫,柔和如水地落在崔錦之的身上。

半月未見,她竟然清瘦到了這種地步。

祁宥知道崔錦之生了氣,便強忍著不來見她,隻是睡在兵部,聽著暗衛來報她每日做了什麽。

思念就像看似風平浪靜的大海,可內裏的波濤洶湧早就蔓延過他的四肢百骸,直到此刻見到她,潮水才緩慢地退去,露出微微跳動、尚且鮮活的心髒來。

最終還是祁宥先動了,他修長分明的手劃過係帶,將身上的披風取了下來,又披到了崔錦之的身上。

披風上還殘存著少年的體溫,帶著暖意簇擁著崔錦之。

她看著祁宥,骨頭都泛著酸疼疲乏,一時間喉間幹澀無比,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

“不要說。”祁宥握緊她冰涼的雙手,“不要說,老師。我都明白的。”

明白她敢向天下先,明白她一生心血都傾注在這飄搖不定的山河中。

所有的心念,祁宥都懂得,所以不必解釋。

隻是少年還是想問她:“你後悔嗎?”

後悔將一片赤膽忠心交付於令和帝,交付於景王,卻換來更深的忌憚猜測。

養心殿中的事情,沒有逃過他的耳目,他心中擔憂,忍不住想要見她。

祁宥嗓音低沉:“今日尚有用處,便是棟梁柱石,是國之肱股。他日事畢,就是潛謀違逆,亂臣賊子。老師,你後悔過嗎?”

崔錦之沒有說話,她緊緊地回握著祁宥溫暖寬厚的手,像是想從他的身上汲取力量般,不肯放開。

嘹亮的嘶鳴之聲響起,如雷的馬蹄聲隆隆作響,震得大地都輕顫了起來,霍玉山騎著一匹黑色的駿馬,從二人身邊疾馳而過,揚起漫天的塵土,很快隻留下一道背影。

攜裹著勁風呼嘯,將崔錦之身上的鴉色披風吹的獵獵作響。

她目光微凝,良久才平緩地開口:“臣從未有過一刻後悔。”

“畢生心願,不過海清河晏四個字。”她眸色冷寂,眼底深處燃燒殆盡的餘燼還帶著點點星火。

金芒劃破烏黑的雲翳,泄露下一縷天光,很快便傾瀉出更多,轉變為漫天昳麗的金霞,耀目燦爛。

蕭瑟厚重的號角聲似乎越過千裏之外的大地穩穩地傳了過來——

車騎將軍薛懷忠,痛斥君上暴政無德,戮辱臣下。擁立祁邵為君,率領二十萬虎豹軍,於江城起兵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