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爭吵
“是啊崔大人,昨夜老臣和其他大人好歹還眯過一會兒,你卻未曾休息過一刻,身子如何抗的住啊。”
葉榆垂下眼皮,也跟著勸道。
“如今遞上來的折子一封又一封,臣實在是安寢不下。京城尚且如此,隻要消息一旦傳出去,各地書院定會嘩然一片,更有渾水摸魚者煽動鬧事……”崔錦之指尖撫上太陽穴,用力地摁了摁。
葉榆眉頭微微一皺,說:“廷尉府昨夜緝拿的人過多,弄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什麽樣的猜測都有,隻怕到了薛懷忠的耳朵裏,不知道要變成什麽樣了。”
少年仔細地將桌麵上散亂著的奏章分批摞好,知道聽見二人談論起這事兒,手上的動作也沒聽,淡聲道:“昨夜我已命人給遠在西域的顧將軍送信了,讓他秘密率領二十萬大君自攏原抵達梁州,以防事變。”
崔錦之和葉榆皆震驚地望向處變不驚的少年,好半天都沒說話。
在朝堂上不知道將多少人彈劾得啞口無言的禦史大夫在此時都磕巴上了:“無令調動軍隊……可、可是死罪啊,顧將軍隻看到殿下的手書,怕是不會這樣做的……何況二十萬大軍過境,車騎將軍怎麽可能收不到消息……”
祁宥像個賢惠的小媳婦兒一樣整理好桌案,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不疾不徐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隴原四周皆為群山峻嶺,地勢險惡,人煙稀少,自邊陲之郡延州抵達梁州,又怎麽會被車騎將軍發現呢?”
表情沉靜淡然,像是早就算好了這一切。
葉榆戰戰兢兢地低下頭,總覺得自己這個禦史大夫的位置就要坐不住了。
丞相的眼皮一直不住地跳著,她第一次對於“莽夫”二字的含義有了這麽深刻的理解,深深地吸了口氣:“……昨夜磨勘官樊俊在家中自縊,是廷尉府的人前去捉拿的,廷尉府向來是薛家的根係——薛家比我們想象中,反應的更快。我總有預感……這把火即便呈燎原之勢,也燒不到薛成益的身上。”
葉榆亦沉聲道:“如今大理寺雖然有我們的人,也隻是協同調查,廷尉府也不會願意將審訊的權力移交給別人。籍弘盛那個老狐狸,把廷尉府上下圍得跟個鐵桶似的,即便放了我們的人進去,也會被一個閑職隨意打發,根本接觸不了科舉一案。”
他沉吟著思索,“要是有人既能輕易地進廷尉府,又接觸到核心就好了……”
丞相也在腦海中飛快的過了一遍人名。
“元思如何?”少年出聲,再一次換來二人整齊劃一的注視。
“這……這狀元郎的官職,一般都為……翰林院修撰……”葉榆擦擦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從沒有進廷尉府的先例……”
“大燕的哪一條法令規定了狀元郎隻能進翰林院?”祁宥平靜地反問。
“沒有……”
崔錦之眼底忍不住帶上一抹笑意,讚道:“殿下說得極好,翰林素來享有“儲相”之名,算是陛下的近臣,升遷的機會比其他地方快了許多,所以古往今來都會授予狀元郎翰林院的官職。可從沒有人規定過,必須得入翰林。”
“陛下既賜臣監國之權,那麽便傳令下去,陳元思授廷尉府左平之職,同籍侍郎共掌詔獄,徹查科舉舞弊一案。”
“至於禦史台,還請葉大人替臣安撫一二,整理好大理寺收集來的證據,待陛下醒後過目。不必強行鎮壓書院鬧事的學子,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堵塞的河水還是會決堤,不如讓他們議論去。”
葉榆站起身,拱手揖禮:“老臣這就去與大理寺卿傅和同會麵。”
崔錦之目送著葉榆遠去,才側頭看向一旁的少年,遲疑一瞬,緩緩開口:“柳之衡一事,是殿下安排的,對嗎?”
祁宥的心頭狠狠一跳,身體僵直著不敢動彈。
丞相卻帶著截然相反的一派沉靜,移過少年方才倒好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什麽樣的風寒,會讓陳大人抱病數月?不過是殿下不想讓陳大人被牽扯進來罷了。”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動彈了一下,沒有反駁。
“柳之衡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窮苦學子,如何知道自己的考卷被調換呢?殿下在事發後,第一時間命前鋒營戒嚴京城,又秘密通知定遠將軍帶兵救援,防備薛懷忠謀反,麵麵俱到,若說是殿下臨時想出來的計謀,那臣這個做老師的……怕是也得甘拜下風了吧?”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崔錦之手中的茶湯反射出簷下的景象,即便沒去看少年的神色,也知道他此刻的倉皇無措。
“我……”少年唇舌凝滯,最終也沒能說出口。
她雖然擅權謀機變之術,可從來光明磊落,而他呢?
不過是見不得光的齷齪狡詐,這樣的事,怎麽配過她的耳朵呢?
手背上猝不及防地覆蓋上一抹軟膩,祁宥下意識地抬頭,撞進了崔錦之澄澈的眼眸中,“隻是殿下有沒有想過,如今負責複審的磨勘官樊俊已死,而薛家不殺謄錄官,是不是意味著這個人什麽也審不出來?”
“他大可以咬死自己隻是為了討好薛家的嫡長孫薛延,便能輕鬆地將薛成益摘出來,沒有實質的證據,到頭了還是會像幾年前一樣,輕輕放過。況且京城已經戒嚴,首輔被扣押的消息也不會傳到薛懷忠的耳中,殿下這局棋,到頭來還是不痛不癢。”
少年微微垂眼,目光先是落在二人緊握著的雙手,又很快重新和她對視,“我從沒有想過借科舉舞弊一案扳倒薛家,父皇優柔寡斷,迫於薛懷忠的兵權不會動薛成益,我要的是——”
“父皇不得不鏟除薛家。”
在什麽樣的情況下,令和帝勢必要將薛家連根拔起呢?
崔錦之臉色大變。
“消息已經傳出了,對不對?”她指尖繃緊,不覺手中的力氣加重,“穆傅容如今成了通州大營的副都統,除去帶兵戍衛,還負責防止泄露京城的風聲,他能阻斷消息,也能……傳出消息……”
“薛懷忠得到是什麽內容?是薛成益被捕下獄,貴妃打入冷宮,還是……薛家滿門抄斬?”
祁宥此刻的心中泛著說不明的情緒,她還是這般機敏,輕易就能將他看個分明。
少年唇邊勾起一抹淡笑,“什麽都瞞不過老師。”
更大的力度將祁宥的手背都按出了青白之色,可怎麽也比不過他胸口的酸疼,少年暗啞著嗓音開口:“京城再無至親,薛懷忠勃然大怒,必定會擁立身在軍中的祁邵,起兵謀反。而一旦謀反的消息傳回京城,薛成益不死也得死。”
“薛懷忠認為自己的虎豹軍駐紮在中原,距離京城最近,可殊不知定遠將軍早就等在了梁州,很快便能捍衛京城,這一戰,他們注定贏不了。”
丞相沒說話,料峭的春寒之氣順著二人相交的地方緩緩爬滿了全身,凍得她麻木刺冷。
氣氛一片死寂,她複雜地注視眼前的少年,思緒卻不自覺地飄遠了。
縱然十二歲的祁宥擁有前世的記憶,也不能很好地把控著自己的情緒,偶爾還是流露出憤恨不公的神色。
而幾年過去,此刻他就坐在離崔錦之不過幾尺的地方,麵容還是那樣的熟悉,卻再難讓人輕易揣測出少年的內心了。
殺伐決斷,心深如海,不就是崔錦之這些年手把手教導出來的嗎?
指尖無力地放鬆開來:“兩軍交戰,天下百姓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殿下知道嗎?”
“生靈塗炭,朝不保夕。”她蒼白的唇微微勾勒出一個淺淡的弧度,“叛軍所過之處,百姓就是任人擺布、可隨意屠殺的螻蟻。”
“殿下以為的戰火,燃得卻是黎民的血淚!”
“那又如何?”祁宥看著崔錦之的表情,心尖像是被人狠狠劃開一道口子,鮮血甚至沒流動出來,就幹涸成一片暗紅,帶著微微的麻木酸楚,“在一國的利益之下,犧牲他們,不算犧牲。”
少年的四肢僵硬著不能動彈,卻還是死死壓抑著自己,吐出了更冷酷的話:“難不成還是學老師前世的做法一樣,慢慢釋去薛懷忠的兵權,再一步步蠶食掉薛家的勢力嗎?”
“太久了,老師。那個時候,祁旭早已坐上了儲君之位。即便我們除掉薛家,還有更難纏的蕭黨在等著我們。”祁宥覺得自己隻剩下了一具軀殼,不帶任何溫度的繼續說下去:“我等不及了。”
沒有時間了。
他一日不登上帝位,崔錦之便要日日夜夜、殫精竭慮地為這腐敗不堪的河山付出更多的心力。
崔錦之的心底卻翻湧著凶猛的怒意,想質問他等不及什麽,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那個位置嗎?
無論死傷多少無辜百姓,都不在乎嗎?
可她最終還是死死扣住掌心,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雙肩鬆懈下來,略顯倦怠地開口。
“臣自認為教導殿下事無巨細,如今才發現,臣錯得有多深。”
丞相緩慢地衝祁宥行了個禮,一身絳紫色官袍紋絲不動,帶著疏離的眸色緩緩掠過他,最終也沒再說什麽。
轉身離開。
祁宥下意識伸出手去拉她,卻抓了個空。
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空茫地看向崔錦之的背影,胸腔內連跳動的聲音也沒有了,平靜得像是一灘死水。
腳下像生了根般再難移動半分,腦海中隻剩下她望向他的最後一個眼神,整個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裏,凍得他止不住的顫抖。
體內隱藏極深的痛楚突然翻江倒海地席遍全身,捎帶著心底深處的絕望蔓延開來,少年反複告訴自己,沒事的,他早就預料到了,不是嗎?
他曾經以為,能夠同崔錦之一起,卸下前世那些弑君殺父的罪名,走上一條明光大道,也知道自己對崔錦之抱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甚至不為世人所容的感情。
少年情動,每一刻都燃燒著熱烈而純粹的心魂。
直到淮王一事狠狠敲碎了他自以為美好的虛妄願景。
她那樣脆弱無力地倒在自己的懷裏,隻覺得胸口那片溫熱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餘下一丁點兒殘渣碎肉留在裏麵。
祁宥死死咬著唇,一股腥甜的血氣在口中漫開,指尖卻詭異地平靜下來了。
從那個時候起,他才驚覺出一個道理——
原來他們從來殊途,隻是無數個瞬間裏,他太想和她站在一起了。
崔錦之溫潤而澤,積石如玉,這般心向光明的皎皎君子,世無其二。
而他所求,隻是想要她好好活下來,無論付出多麽慘重的代價。
祁宥幾近地麻木地撫上自己的心口,明白自己終於重新踏上了這條踽踽獨行、形影相吊的路。
再無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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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個月,廷尉府的氣氛都凝重到了極點,進出的官員大臣無一不愁眉肅容。夜深人靜時,還能聽見詔獄中傳來的哭喊哀求之聲。
認罪書摞起高高一疊,鮮紅的手印按壓在其上,顯得詭異可怖。
令和帝昏昏沉沉,每日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直到今日才徹底蘇醒過來,他身下倚靠著軟枕,看著跪在麵前的崔錦之,伸手接過整合好的罪證。
他緊緊捏著文書,緩慢地掃過每一行字,手中的力道越來越大,宣紙被握的皺皺巴巴,令和帝手肘支撐著自己,一時間麵色發白。
崔錦之想上前扶住他,卻被擺手製止了,令和帝深深地喘了口氣,“近一百人……”
“科場舞弊之案居然牽扯近一百人,薛成益呢?”
“所有的認罪書都不曾攀扯首輔大人,最多不過治他失察內閣之罪。”丞相默默收回手,垂首道,“車騎將軍弟子薛延,也聲稱自己並不知道考卷被調換之事,謄錄官也承認是自己為了討好薛家罷了,按照律令撤去功名也就是了。”
令和帝怒極反笑,“這麽說來,一大灘渾水中,隻有薛家最是幹淨透明了?”
崔錦之沒接這話。
“罷了。”令和帝咳嗽幾聲,“主謀者午門斬首,妻兒一律杖殺。其餘從者按抄家流放、撤職出京,其後代子孫永不得錄用為官。”
“薛成益……年事已高,禦下不力,屢屢出了差池,先卸下官職吧。”
令和帝突然停頓下來,看向跪在地麵上的崔錦之,問道:“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做的很窩囊?薛家都快明目張膽地騎到了朕的頭上,還有忍氣吞聲地咽下這口氣。”
“錦之罪該萬死,愧為人臣,不能為陛下分憂。”
聽了這話,令和帝笑起來,卻帶著一絲酸苦,“你啊你……”
“若朕的所有臣子,都和你一樣,一心為大燕,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