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登聞
崔錦之和祁宥默契地對視一眼,沒有回答霍晁的話。
“崔相……殿下……”霍晁抓耳撓腮,左看看右看看,見這兩人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哀嚎一聲,“不是,要是他們真強迫元思迎娶公主怎麽辦啊?那可是長樂公主啊,這不是擺明了要將元思拉攏到蕭氏那邊兒嗎?”
他急得不行,祁宥居然還在淡然地剝著那些破葡萄!
少年幹淨修長的手指撕開外皮,紫紅色的汁液順著指尖蜿蜒而下,顯出一種糜爛的美感來。
“急什麽?”他沉聲道,又將剝好的果肉遞到丞相的唇邊,好似真的對蕭家的算盤無動於衷。
令和帝一身明黃龍袍,笑意盈盈地看著陳元思,又偏頭和端坐著的蕭皇後低語幾句,朗聲喚道:“元思。”
此話一出,眾人皆靜,為陳元思讓出一條道來。
陳元思上前一步,低頭斂目,穩穩地衝著令和帝跪拜下去,“臣在。”
“不必拘禮。”令和帝目露欣賞地打量著下首的少年郎。
蕭皇後雙手交疊於身前,一身正紅長袍委地,鳳眼凜然生威,不著痕跡地掃視過新科狀元,又衝著令和帝點點頭。
令和帝會意,又開口問道:“朕聽說,元思再過兩年便行加冠之禮了?”
“正是。”陳元思先是微微一愣,很快回過神來,恭敬地回答著。
“可是已經定下親事了?”
“……不曾。”
陳元思眉心微微一跳,湧起不好的預感,果然就聽著令和帝微笑著往下繼續問:“那可有心儀的女子?”
一旁看熱鬧的崔錦之忍不住挑挑眉。
這個令和帝,每次想給人賜婚時,用的開場白都是同一套,她耳朵聽得都要起繭子了。
“……臣整日忙於研習經史策論,無心於此。”陳元思心中的不安越擴越大,借著低頭的功夫快速地瞟了眼祁宥的方向。
不是!怎麽在剝葡萄啊!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嗎!
視線又落在霍晁的身上,隻見他無奈地搖搖頭,做了一個口型——“救、不、了、你、囉。”
連陳元思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麽從霍晁的口型中聽出濃濃的幸災樂禍。
“那元思覺得——”令和帝微微一笑,拋下一記重雷,“朕的長樂公主如何啊?”
“公主殿下蕙質蘭心,天香國色,自然是極好的。”陳元思覺得自己的額頭上都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將腰彎得更低。
“哦?那就說明元思還是極為滿意的?”令和帝拖長音調,目光又看向一旁麵容嬌紅,害羞得不敢抬頭的長樂,和顏悅色道:“既然如此,今日朕就做主,將朕這個寶貝女兒嫁給元思,如何?”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可天子賜婚,哪裏有做人臣拒絕的道理。
崔錦之和顧雲嵩能次次從中脫身,皆因為他們二人手握實權,令和帝又忌憚著他們根係更深,才總是揭過不提。
而陳元思為大燕的新科狀元郎,尚未有實職,仕途還被令和帝牢牢地掌握在手心裏。
如今多少人的眼睛都放在了這場瓊林宴上,若他敢當眾拒婚,不就是公開打令和帝的臉嗎?
他深吸一口氣,腦中飛速地轉動著,拱手答道:“臣資質平平,家世貧寒……怕是會委屈了公主。”
令和帝轉頭看向快把頭埋進地裏的長樂,寵溺地問:“長樂啊,你的意思呢?”
長樂抬起頭,飛快地看了眼俊朗的狀元郎,麵上緋紅之色更甚,咬咬下唇:“都、都聽得父皇的……”
皇帝滿意了,“那便傳朕旨意——”
“陛下。”陳元思突然開口道,“今日家父尚在病中,臣……如何能在此時迎娶長樂公主?”
頃刻間四下寂靜無聲,再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了,陳元思這是擺明了不想答應這門婚事啊?
他這是瘋了嗎?雖說他現在是炙手可熱的狀元郎,可再怎麽春風得意,日後官途是否通達,還不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長樂公主乃中宮所出,兄長大概率會是大燕未來的儲君,外祖父又是開國功臣衛國公。
這樣的親事,打著燈籠都難找啊,這陳元思竟然如此不識好歹,連陛下的賜婚都敢拒絕。
令和帝的臉色沉了下來,如有實質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陳元思的身上。
“陛下。”丞相緩緩起身,先是衝著令和帝行禮,又對著陳元思微笑道:“元思還不知情吧?陛下感念你的孝心,已派遣了宮中的禦醫為陳大人看診,再加上陛下賜婚,相信陳大人的病很快便能好起來了。”
令和帝也想起了這回事,臉色微微緩和。
“說起來,臣也算是元思半個長輩,既然陳大人抱病,便由臣叩謝天恩。”
說完,撩起官袍,行了個大禮。
陳元思看著左前方那纖弱的背影,按下心中的不安,沉聲道:“但憑陛下做主。”
亦跟著叩拜俯伏。
令和帝的臉色終於溫和起來,道:“崔愛卿不必多禮。”
又衝著李公公將婚事的旨意傳了下去,吩咐內閣擬旨,隻待陳峙病愈便擇佳期完婚。
最後將長樂叫到自己的跟前,輕拍了拍她的手。
蕭皇後伸出手為女兒拂去耳邊的碎發,眼露出一絲複雜之意,似有水光閃動:“日後,本宮隻願你們二人和和美美才好。”
長樂公主嬌怯地點點頭。
眾人皆回過神來,紛紛笑著祝賀,一時間氣氛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待到宴席結束,文武殿選的一甲三名自東華門而出,陛下身邊的李公公親自高聲唱名,為六人留出了騎馬遊街的路來。
禦街兩側人山人海,張燈結彩,多少人家比肩繼踵,隻待一睹三甲的風采。
除了陳元思,剩餘五人無不被從天而降的手帕和鮮花砸了個頭暈腦脹。
這賜婚的聖旨尚且還熱乎著,縱然狀元郎豐神俊朗,麵容清逸,也沒人敢跟皇帝的女兒搶人啊。
好不容易過了最擁擠的一截路,霍晁驅著馬追了上來,落後在陳元思身後幾步,低聲道:“怎麽說?”
陳元思沒看他,淡淡道:“能怎麽說,如今聖旨都到了府中,早就塵埃落定了。”
霍晁歎了口氣,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還有不少人看著,隻好悻悻地收了回去,“殿下也是,也不知道阻止一下。”
“胡言亂語什麽。”陳元思遞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陛下賜婚,誰敢推拒?也是我糊塗了,還要讓崔相為我圓場。”
“殿下的意思,不會真要你娶長樂公主啊?”
騎在棗紅色駿馬上的少年目若朗星,周身泛著清冷自持的氣息,他眸光微微閃動,帶著幾分疏離的冷意:“蕭家這是擺明了想要惡心殿下。能將我拉攏過去最好,即便不能,他們也盼望著殿下因為我同蕭家有姻親的關係而疏遠我。”
霍晁忍不住咋舌,“你們這些文臣,真是八百個心眼子。”
元思沒好氣地瞪了眼一旁隻知道鋁騶整日傻樂的霍晁,夾緊馬腹,將霍晁甩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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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微冷,崔錦之剪下一段燭心,滿意地看著燭火跳動得愈發明亮,才轉過身看向房內麵容凝重的陳元思和霍晁,不由得輕笑一聲:“一個個苦大仇深,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對你們做什麽了?”
“元思都要娶蕭家的人了!”霍晁擰著眉,“蕭家的肚子裏指不定還憋著什麽壞水呢,多半想要借長樂公主來打探我們的消息!”
“什麽蕭家的人,那是皇室公主。”崔錦之不慌不忙地在琉璃香爐中篆香,又抬頭看了鼓成一個包子臉的霍晁,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臉皮,笑道,“元思娶妻,你倒打抱不平起來了。”
“唔、那可是、我的兄弟!”霍晁被扯的說話含糊不清。
一旁本漫不經心的少年目光漸寒,落在霍晁的臉上,眸色一片晦暗:“老師。”
崔錦之猝不及防地被點名,下意識收回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才正色道:“行了,擔心什麽,公主出降的禮節繁瑣,雖說賜婚免了問名納吉,可也得讓禮部請期布置,怎麽說也得半年之後了。”
祁宥收回視線,又看向那嫋嫋香煙,嘴角帶上一絲譏笑,“我以為蕭家和薛氏一樣,在殿選中做手腳,原來是明目張膽地在瓊林宴挑起人來了。”
“‘和薛氏一樣’……是什麽意思?”霍晁吃力地理解著祁宥的深意。
陳元思眸光卻閃動著思索的精芒,“原來是這樣……薛家竟然膽大妄為至此……”
“什麽意思?”霍晁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大吃一驚:“你、你們的意思是,薛家竟敢在殿試中渾水摸魚?”
“看樣子,薛家並非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元思凝神,繼續分析,“他們能怎麽做……泄露考題……亦或是調換考卷?”
不知想到什麽,陳元思的臉色狠狠一變:“柳之衡……是了,以他的才華,怎麽可能名落孫山……”
“柳之衡是誰?”霍晁問。
“他……是我爹爹多年前的一位門生,其實幾年前他便通過了會試,隻待上京殿選。可是他母親卻突然重病,之衡兄隻能放棄殿試,回到霍州照顧母親,不過……”
陳元思隻覺得身體微微刺痛,手指麻木地抬不起來,“他母親去世後,之衡兄守孝三年,直到去年除喪脫服,重新考取功名。”
“爹爹曾說柳之衡德才兼備,若得機緣,哪怕是出將入相也未嚐不可。當日得知他落榜,我本以為是之衡兄因為母親之事傷懷,還沒從中走出來……如今看來,最大的可能便是薛家。”
霍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我們應該怎麽做,讓陛下徹查一番?可是我們的手中沒有證據啊……”
元思將希冀的目光望向崔錦之和祁宥,“殿下既然絲毫不震驚公主嫁我之事,想必是……早就知道了薛家科舉舞弊一事。”
“此事一旦被揭發,陛下自然不會顧得上公主出降。”他繼續問道,“殿下一定已經掌握了證據,隻待揭發,對不對?”
祁宥沒有說話,整個人沉寂在元思澄澈透明的眼神。
其實陳元思猜測得十分準確,甚至……柳之衡這個人,都是他遞到了薛家的手裏。
胸口突然翻湧起一陣惡心,祁宥的指尖極力地蜷縮著,為自己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名為“良知”的東西感到可笑。
他明明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為了報仇血恨,為了讓所有的人付出代價,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汙,忠良奸佞,悉數斬於劍下。
是不是好人,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分別。
柳之衡,不過是他同薛家爭鬥中的一枚棋子罷了。棋子是死是活,在被利用後又該何去何從,同下棋之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此時此刻,想必柳之衡已經得知自己的考卷被人調換了吧。
再無退路。
他的麵容在跳躍的燭光下似明非暗,淡漠的近乎詭譎可怖。
極其緩慢地輕聲開口:“朱卷與墨卷悉數封存在翰林院,如今科舉結束,再過幾日,翰林院的甲衛便會被悉數撤走。”
“不過你不必擔心薛家會急於銷毀,因為……”少年的眸光中帶著點點寒星,冷如冰霜,漠然地望向烏雲翻滾的夜幕,“柳之衡已經知道了。”
“轟隆——”
天邊猛然炸裂開一聲巨響,春雷滾滾,狂風呼嘯,帶著一陣急促而激烈的雨點兜頭而下。
紛紛揚揚的雨絲迅速匯聚成一道橫流,順著簷脊流下,雨聲都不住地轟鳴起來。天空驟然閃過一道亮光,劃破沉重烏黑的雲團。
蒼穹之下滾雷陣陣,挾裹著洶湧的炸裂之聲。
“咚!咚!咚!”
而更加沉悶厚重的鼓聲卻輕易壓過了驚雷,帶著嶽撼山崩的決絕,響徹雲霄——
千年禍起猶驚蟄。
不知是何人,敲響了登聞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