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殿選
崔錦之不急不緩地坐下,撫平袖口的褶皺,才笑笑:“衛國公謹慎,縱然閩州之案拔去他們的爪牙,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
她和皇後的父親衛國公蕭正平在前世從來都非對手,二人有著一致的目標——輔佐祁旭上位,所以能維持多年的風平浪靜。
而這一世崔錦之選擇了祁宥,自然也就看到蕭正平的狠絕,黨爭向來不會動用暗殺這樣的伎倆,大多數是讓對方背上亂臣賊子、禍亂朝綱的罪名,再借用皇帝的權力斬殺。
而蕭正平不一樣,他不在乎自己用的是什麽下三濫的手段,所以才會派人在閩州外截殺崔錦之等人。
蕭家瞧不上異族所生的血脈,從不將祁宥放在眼裏,唯有一個蕭正平,冷靜地扼殺一切可能,給常曦夫人和祁宥下了毒,為的便是杜絕他繼承大統。
簷下的細雨密密麻麻地斜織成珠網,如輕絲般的水汽氤氳在天幕中,丞相執起紫砂小壺,動作流暢地為自己泡了一杯茶,微微一歎:“可惜了。”
“可惜什麽?”祁宥接過青花瓷茶盞,微微品了一口,隻覺得口齒生香,連心境都平和清朗下來,難生任何雜念。
“可惜臣前世身死時,衛國公亦年老體弱,再不複從前的風光了。”崔錦之看著茶葉在澄淨的湯色中上下沉浮,心頭一時間湧起許多思量來,“當時薛家殘存的勢力還沒有被徹底清除,祁旭那些年招惹的世家望族也虎視眈眈地等著分一杯羹,有臣和衛國公在還能壓製一二……”
祁宥冷雋的雙眸含著莫測的情緒:“所以在那之後,天災人禍不斷迭起,朝廷日亂。”
縱然不知道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崔錦之也能預料到一些,無非就是亂世爭權,敗亡之兆日漸顯現罷了。
丞相目光微凝,“殿下的對手,從來都不是其餘的皇子。而是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各個勢力。”
“大燕向來立嫡立長,祁淮已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父皇屬意祁旭為儲君。隻是我不明白,為何他還願意讓祁邵將來接管虎豹軍。”
從前祁宥還願意裝裝樣子,叫他們一聲皇兄,而現在便直呼大名了。若非崔錦之還一口一口陛下的喚著,祁宥怕是連父皇都不想叫了。
“是製衡。”丞相唇邊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意,眼眸中卻波瀾不驚,“陛下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父親,他對中宮所出的景王極盡寵愛,可也對日漸長大,蠢蠢欲動的兒子感到害怕。”
“陛下知道定王愚昧粗狂,不堪大用,但定王又對於武略之道頗為精通,陛下便可以借定王來警告和壓製景王背後的人。對殿下亦是如此,認可殿下的才學魄力,但又警惕您身上的血脈,所以不願將權力交到您的手上。”
除去被薛成益掌控的內閣,和清流一派的翰林院與禦史台,六部之中多多少少都有景王的人。令和帝敢把一部分兵權交給定王,又默許了手握京中軍權的太尉和景王聯姻,到頭來都不過是“製衡”二字罷了。
權謀機變之術,可見一斑。
“薛家早就明白自己不過是平衡蕭氏一黨的棋子,可還是一直在暗中等待著祁旭的錯處,隻待有朝一日入主東宮。”祁旭指尖輕點桌麵,淡淡道。
丞相讚賞地看了眼少年,溫和道:“殿下說的不錯,可有衛國公護航,又怎能輕易讓他們扳倒蕭家呢?”
她白衣勝雪,一雙秋水剪眸盛滿細碎的光芒,朱唇吐出話卻又冷漠到了極致:“如今蕭薛二黨已隱隱成分庭抗禮的局麵,在陛下的心裏,殿下甚至算不上一顆用於製衡的棋子。”
祁宥輕笑出聲,帶著一絲涼薄的冷意,眸中隱隱帶上興味,“如果薛家倒台呢?”
“薛家勢弱,朝中失衡,那麽陛下便會提拔您,而殿下背後的勢力會成為製衡景王的新棋子。可惜定王並非淮王一樣毫無根係,駐守在中原的二十萬虎豹軍絕不會輕易讓定王被廢,陛下甚至礙於兵力,不會對薛家出手。”
“那要是……”他偏頭看向崔錦之,眸中不帶半分溫度,語調卻和緩到了極致,“薛家反了呢?”
壓製性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少年分明是在問話,卻帶著穩操勝券的自信,氣勢篤定。
崔錦之亦回望著他,漆黑的眼眸中沒有絲毫驚訝,她雙手輕疊在一起,下顎微抬,纖弱單薄的背脊繃直,毫無任何退色:“那便順勢將他們——”
“連根拔起。”
-------
文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天光熹微,東方將白。
數百名考生身著橫襴長衫,垂袖拱手,於保和殿外的丹墀兩側肅立,丞相和首輔薛成益皆身著一品大官仙鶴紫服,侍立於文武百官前列。
鴻臚寺官請升殿,令和帝袞服加身禦殿,鳴鞭肅靜,文吏武將及考生五拜三稽首。
禮部尚書引眾考生入保和殿,點名散卷,頒發策題。
執事官於考場監視,丞相等讀卷官於內閣內等候,剩餘百官皆退出保和殿,黑甲將士持矛挺立,莊嚴肅穆至極。
至日暮時,策畢,匯總好所有殿選試卷,送至暖閣由謄錄官朱筆抄寫,第二日送往內閣批閱。
崔錦之同剩餘七位讀卷官在內閣批閱整整三日,終於將試卷分為一、二、三等。
又將一等的十份試卷送至養心殿,由令和帝禦覽親批,確定好一甲三名,同早早選拔考核完騎射技勇的武殿試名單一同拆閱。
一位內閣官吏手持朱筆,坐於書案前,隻待寫下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的次序,待明日於金鑾殿引薦。
令和帝又看了眼欽點狀元的朱卷,忍不住歎道:“這篇文章沈博絕麗,鞭辟入裏,這樣的文采,竟有崔愛卿當年之風啊。”
禦史大夫葉榆撚著胡須,亦讚道:“倡言改革,救敗扶衰,上達民隱,下究王治,不知道是何人作出這樣一篇策論。”
令和帝拆開彌封,露出內裏的名字來,不由得訝異:“陳元思……好熟悉的名字。”
薛成益蒼老的眼皮微微抬了下,拱手道:“回陛下,陳元思乃內閣侍讀學士陳峙之子。”
“哦?”令和帝撫掌微笑,“……陳峙?朕似乎記起來,這個人倒是頗有能力,怪不得能為大燕培養出這樣一個狀元郎,怎麽最近不曾見過了?”
“陳大人去歲年末感染風寒,抱病在家,已休養了好幾個月了。”
令和帝皺起眉頭,“怎麽病成這個樣子,命太醫院的人給他看看。”
“老臣記得,此次狀元,乃四殿下的伴讀?”葉榆見不得薛成益把人歸功於內閣,開口衝著丞相道。
殿內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到了崔錦之的身上,丞相麵容冷淡,挺如鬆竹的身姿微微彎下,向令和帝見了個禮,才不疾不徐道:“正是。”
令和帝用手虛虛地點了崔錦之幾下,笑罵道:“你們瞧瞧,自己的弟子拿了狀元,倒是沉得住氣,朕還以為丞相與狀元不相識呢?”
崔錦之微微一笑,仍然八方不動地回答:“臣不過略微教導一二,自然不敢居功。說起來,還是因為狀元郎才思敏捷,更是陛下知賢任能,實乃大燕之幸。”
殿內的官員皆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口中稱頌著令和帝仁德,皇帝被誇得通體舒暢,又笑意盈盈地念完了剩餘的人名,忽然,見令和帝訝異道:“……薛延?看來首輔教導起子弟,比起丞相亦是不遑多讓啊。”
“陛下謬讚了。”薛成益亦穩穩答道。
令和帝微微挑眉,繼續翻出了武殿試的選拔名單,武選不比文選這般肅穆繁複,選拔起來也快了許多,隻是壓到今天才公布。
令和帝一路看下去,神色倒沒什麽異常,隻在看到一個人名時微微停頓了下:“霍晁,一甲第三名,這是……霍玉山之子。”
“好啊,總是算沒把自己的兒子養廢。”令和帝微微一笑,命內閣官吏記錄好。
四月二十五日清晨,金鑾殿外百官整肅,身著朝服,三拜五叩。
令和帝端坐黃案之後,禮部尚書高舉黃榜,大聲唱道:“文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
數位新進士一次出列叩拜令和帝,階下三次鳴鞭,行九叩大禮。
禮部尚書舉黃榜行三叩禮,送至京城皇榜張掛,諸新科進士隨榜出宮,特許狀元自午門禦路出宮。武殿試榜由兵部張掛傳臚,前鋒營親自送武狀元歸第。
京城的禦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悉數於皇榜前查看。
而丞相府內,新科狀元陳元思正漲紅著臉色,平複著激動的心情。
“哼。”霍晁嘟著嘴,斜眼瞥了下陳元思,衝著坐在石桌前的祁宥抱怨:“殿下你看他,尾巴都要翹到天上了!”
祁宥忙著給崔錦之剝橘子,沒有理會他。
陳元思理了理衣服,冷笑道:“技不如人。”
“你!”霍晁摸了摸後槽牙,“我是武探花,探花你知道什麽意思嗎?就是說陛下覺得我,英俊瀟灑,豐神俊朗!在這一點上,我就贏過你了!”
元思照例送了個白眼給他。
“好了,別吵了。”崔錦之溫和地開口,接過祁宥手中光潔的橘子吃了下去,酸甜的汁水在口中漫開,她微微一笑:“三日後便是瓊林宴了,待瓊林宴結束後,可正式授職入朝了。”
“還可以騎馬巡街!到時候肯定有很多姑娘衝我扔手帕,嘿嘿。”霍晁美滋滋地說。
陳元思卻整肅衣冠,撩起下擺,筆挺地跪了下去:“多年來,元思受崔相教導,感激不盡。”
丞相微微驚訝,卻還是受了他這一拜,又親自將他扶了起來,“何必多禮,並非我教導之功,是元思超群出眾,有經天緯地之才。日後入翰林院修撰,望你不隨波**,不佞不諛,修身慎行。”
少年神色更加動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
三日後,柳暗百花鮮,瓊林設綺筵。
瓊樓玉宇,臨水池榭,熱鬧非凡。
令和帝高坐上首,舉起白玉杯笑歎道:“朕飲此杯,祝新科入仕,天下太平,萬民安泰!”
陳元思身著禦賜狀元冠帶朝服,位列於眾新貴的最前方,率領眾人穩穩地跪了下去:“陛下隆恩。”
酒盞觥籌,光映鸞章,眾人的臉上皆洋溢著喜氣。
霍晁被抓到武將堆裏喝酒,猝不及防地灌了一肚子清酒,臉上都飛起紅霞。
一幫粗狂的將軍哈哈大笑,一巴掌將霍晁拍了下去:“不行啊霍家小子,你怎麽半點都沒學得你爹的能力。”
霍玉山微微一笑,向來嚴肅冷峻的臉龐在今日也不由得掛上溫和的笑意,“算了,做長輩的欺負他幹什麽。”
“心疼兒子了是不是!”幾位將軍打趣道,“行了行了,一會還要打馬禦街,真喝醉了可不好。”
霍晁好不容易從他們的魔爪下逃出來,連忙湊到了丞相的身旁。
有崔錦之在,那些人倒也不敢隨意上來敬酒,他才重重地舒了口氣,開始尋找起陳元思的身影,待看清楚後,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元思這是……”
祁宥正同崔錦之低聲說話,抬起頭望過去,眼睛微微眯起:“長樂公主。”
一襲朝服的陳元思玉冠高束,氣息幹淨站在不遠處,麵容尚且稚嫩,可眼眸深邃,風姿淡然,帶著柔和的神情,讓人如沐春風般地舒適。
長樂公主麵色微紅,低聲說著些什麽,又突然轉身跑了。
霍晁低聲道:“我怎麽感覺不妙啊,這公主殿下怎麽看,都像是一見傾心的樣子。”
長樂乃蕭皇後與令和帝的幼女,比祁宥小上兩歲,自小榮寵極盛。
祁宥平靜地收回視線,緩緩開口:“原來蕭氏一黨此行的目的在這裏。”
丞相嘴角噙著一抹淡笑,難得起了幾分打趣的壞心思:“原來阿晁不僅在殿試上落後於元思,在成親之事上也要慢上一步了。”
“啊?”霍晁一驚,說話都磕磕絆絆了起來:“崔相的、的意思是,元思要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