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獵物

春寒料峭,連綿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在窗欞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

“殿下,請用茶。”

一位儒雅隨和的中年男子遞來一杯泛著熱氣的茶水,湯色清澈,綠葉舒卷,一看便是上好的品色。

臨坐窗邊的清貴少年五官周正,眉眼雅致,如鬆如竹的背脊挺得筆直,似一副淡漠的黑白山水畫。

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輕撇開浮沫,微呷一口,語調溫和:“滋味清淡,清爽回甘……是福鼎白茶?”

“殿下竟連這茶也識得?”那中年男子微微訝異,旋即一笑,“殿下果真博學多識。”

少年亦笑道:“不過是老師愛茶,日積月累下來,讓我學得一二罷了。”

“等到科舉結束,陳大人便可入宮複職了,這數月以來,倒是委屈您了。”祁宥緩緩放下茶杯。

這中年男人就是傳聞中抱病數月的內閣侍讀學士陳峙,聽了祁宥的話,神色無半分波動,恭謙道:“殿下哪裏的話,為人臣子,自然要為殿下排憂解難。更何況臣在內閣,整日裏不過纂修古籍,無甚作用。”

“若真如殿下所說……科舉後必定有大事發生,倒還要感謝殿下的救命之恩。”

祁宥搖搖頭,狀似惋惜地歎道:“陳大人滿腹經綸,見識卓絕,有經世之才,隻不過蕭薛兩派牢牢掌控住朝野,大人無處施展拳腳罷了。”

陳峙眸色微動,卻仍然低著頭。

少年也不在意他的反應,緩緩轉動著茶杯,又從容地品了一口杏黃的茶湯,眉目始終波瀾不驚。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對麵的陳峙抬起頭來,神色幾分猶豫:“殿下如何得知,薛首輔他們一定會在科舉選拔中動手腳?”

“我並不知道。”少年眼眸深深,輕抬下顎,“隻是這些年來,蕭薛兩黨的勢力正被父皇和老師一步步削弱。陳大人認為,品嚐過權勢滋味的宗室貴戚,會這樣心甘情願地任由他人收回嗎?”

“科舉之時,便是他們重新把持朝政的好機會。”

祁宥輕掀眼簾,近乎冷漠地望向簷下細密的雨簾,不疾不徐地開口:“當年處置薛氏一案時,首輔停職歸家,內閣如無頭蒼蠅般亂作一團,是陳大人一手穩住內閣上下,草擬奏章,為父皇排憂艱難。連父皇當時都同老師讚賞過陳大人,隻可惜……”

隻可惜薛成益重新擔任首輔後,再也沒了陳峙出頭的機會。

“庸碌無能之輩居於高位,超世之才卻被埋沒不顯。”少年語氣平淡,卻好似讓人聽出了其中的歎息。

陳峙眉心微微一動,又很快壓抑下來,“殿下謬讚,陛下知賢任能,臣不敢有任何異議。”

祁宥微不可察地譏笑一聲,抬頭望向陳峙,舉手投足間竟流露著迫人的氣息,“那麽元思呢?”

“陳大人忠心為國,不在乎身居何職,隻願老實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哪怕鬱鬱不得誌,也不願爭搶什麽。”

他居高臨下地自上打量著陳峙,“老師曾說,元思雖年紀尚小,卻深識遠慮,有將相之才,陳大人亦甘心元思像自己一樣被權黨壓製,隻能做一個清閑一生的小吏嗎?”

陳峙那淡然的模樣終於消失不見,複雜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幾經變換,最終化作一抹堅定,直直地同祁宥回望著:“臣應該如何做?”

少年嘴角輕揚,終於在此刻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溫和道:“既然他們需要一個——高才博學卻又出身微寒的讀書人,我們為何不遂了他們的心願呢?”

越是窮苦無依,越能成為蕭薛眼中的獵物。

可惜他們卻從沒想過,自己早就成了他人的盤中餐。暗中窺伺的猛獸目光炯炯,隻待權黨放下警惕之時,一口咬破脆弱的喉骨。

想要在萬眾矚目的殿試中徇私,無非就是三條路。

第一,泄題,但從擬試到最終定題,出題者用火漆封存好考題後,由宮中禁衛統一帶走看管,殿試結束前不得同任何人相見。

為了杜絕任何一點意外,祁宥甚至讓霍玉山親自帶領禁衛日夜看守。

第二,殿試閱卷時借卷麵判別。先不說整張卷子不得有任何標記符號,隻看讀卷官便有整整九位,內閣派遣四人,剩餘五人分別為丞相、禦史台兩人、翰林院兩人。

先由讀卷官將考生的策論從高到低排列好,再交由令和帝親自過目,定下一甲三名。

要想在這一步上動手腳,也得看讀卷官是不是自己的人。

那麽隻剩下最後一條路了,便是——調換考卷。

殿試之時,先由考生書寫一份墨卷,為防止字跡辨認等情況,會遮住其名字,由專人用朱筆謄抄試卷,稱為朱卷,送給讀卷官判閱。

調換者春風得意,被調換者名落孫山。

薛氏最好的下手機會,便是謄抄試卷之時,而身無靠山,哭訴無門的貧寒讀書人,自然就是他們犧牲的對象了。

陳峙驟然一驚,無言地和祁宥對視著,少年幽深的眼眸看不清任何情緒,唇邊卻還帶著微微弧度。

喉間幹澀,他下意識開口:“殿下……怎麽能確定薛家一定會這麽幹呢?”

“我不能確定。”祁宥低笑一聲,搖搖頭,“可惜有野心,就代表欲望,有了欲望,那便必然會有漏洞。”

“做與不做,全在薛家的一念之間,並不是我一人能推動的。”

他嗓音和緩,周身冷淡得如同山巔的寒雪。

陳峙看著窗邊那爽朗清舉,遺世獨立的少年郎,卻莫名其妙地冒出一身冷汗,後背盡數濕透。

是呀,祁宥什麽都沒做,更沒有強迫任何人。

他隻是把其餘的可能性抹殺,再給薛家留下唯一的路,冷漠地看著薛家一步步踏入既定的陷阱,最終萬劫不複。

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沾染上分毫,不過是給薛氏留出舞弊的空間,恰到好處的獻上一個毫無背景卻驚才豔豔的讀書人,又將任命謄抄朱卷之職的權力交給內閣。

真如祁宥所說,做不做這件事,選擇的權力都在薛家的手上。

一種近乎刻薄的殘忍。

陳峙才驚覺自己的手心中全是黏膩的細汗,沉默良久,輕聲問:“若是薛家,沒有按照殿下想的那樣行動呢?”

少年修長的手指搭上茶盞,衝著窗外舉起,淡然地笑了笑:“那麽便遙祝百年薛氏,又能再延續一段時日了。”

茶水傾瀉而出,沒入窗欞下的青磚,同泥土合為一體,在濕潤氤氳的水汽中,少年雋秀的麵容若隱若現,帶著處變不驚的冷傲。

祁宥收回手,站起身來,掛上客套的笑:“今日叨擾陳大人了,時候不早,我便先告辭了。”

陳峙拿過門邊的油紙傘,遞給祁宥:“外麵還在下雨,殿下帶上吧。”

“多謝陳大人,大人留步。”少年接過,撐開油紙傘,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陳峙立於屋簷下,看著祁宥的背影,心中思緒萬千。

這樣的決斷計謀,是誰想出來的?

是丞相,還是這位……風頭愈盛的四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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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內,崔錦之端坐於書案前,正細細地查看著手下人遞上來的、有關這段時日各郡縣呈上的事務。

她擱置下朱筆,活動了下泛酸的手腕,才吩咐淮胥收拾好,隻待明日交於令和帝過目。

“老師!”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水汽進了書房。

崔錦之連忙起身,看清楚少年的模樣,不禁皺了皺眉,“殿下這是沒打傘?著涼了可怎麽是好?”

讓清蘊拿來幹淨的衣物,又取出方巾擦拭著祁宥發絲上的水跡。

少年老老實實地任由丞相折騰,回答道:“剛從宮中出來,打了傘的,不過春日的斜風細雨不好遮擋,身上還是有地方被打濕了。”

“從宮裏出來怎麽不坐馬車?好端端地打傘走路做什麽?”

祁宥噤聲,想起背後這人是大燕的一國之相,談笑間便能精準地挑出他言語中的漏洞,頃刻之間沉默下來。

崔錦之還真沒打算探究祁宥做什麽去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自我意識強盛的時候,況且他向來有決斷,何須她操心那麽多。

正巧清蘊拿了衣物過來,祁宥便躲到了屏風後,窸窸窣窣地換了起來。

屏風上勾勒出孔武有力、臂膀寬闊的身影,崔錦之瞥了一眼,便連忙轉過身去,不自然地開口,“……不是馬上要殿試了嗎?殿下怎麽還天天往府中跑。”

很快帶著熱氣的身體便擁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崔錦之,將下顎抵在她的頭頂上,懶洋洋道:“又不是很忙,我處理完了,自然來找老師了。”

嗓音通過二人觸碰的地方傳來,微微震顫,崔錦之的頭頸處一片酥麻,忍不住略微側頭躲閃,少年正好低下頭,溫軟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邊,帶起一陣過電般的顫栗。

崔錦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想要掙紮著躲開,卻被腰上的手臂纏得更緊,“殿下……”

“嗯?”他從鼻尖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疑問。

“你、你……”崔錦之推搡得氣喘籲籲,忍不住提高音量,“殿下!”

祁宥放開她,看著眼前的人帶著怒意轉過身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又很快掩藏好,極其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怎麽了?”

崔錦之給自己順了口氣,才說:“殿下以後別再隨便抱臣了。”

“為什麽?”他沉下臉色,沒預料到她提這個。

“因為這樣太過親昵了,臣和殿下是師徒,更是君臣,殿下太過依賴臣,會讓世人非議。”

“我不怕。”他低聲,又想去握崔錦之的手,卻又在中途堪堪停下,執拗道:“……老師不願,我就不會當著外人的麵親近你。”

“可是……我不想同老師生分。”他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崔錦之。

她歎了一口氣,斟酌著要怎樣和少年溝通,“殿下看我和清蘊,自小便相處在一起,可即便她恭敬地喚我公子,我和她的情誼也從不曾改變。”

少年卻一字一頓道:“我和他們不一樣。”

不是同伴、不是師徒、更不是什麽君臣。

他想要的,從來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崔錦之一時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才好,祁宥自小除了她,沒被其他人教導過,有時候對於倫理綱常難免有忽視之心。

“總之……不可以。”她擰起眉,“隻有夫妻才可以,不過即使殿下娶妻,做了君王,也要克己複禮,相敬如賓,也不能當著文武百官的麵……”

“那我不當皇帝了。”他突然出聲打斷。

崔錦之微微咬牙,知道祁宥是在說氣話,還是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臉,“……你!胡言亂語!”

祁宥卻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委屈道:“老師好不講理,不許我抱老師,自己卻隨意捏我的臉。”

崔錦之:……

少年見她不說話,得了理便更得寸進尺,湊近丞相:“都說稱孤道寡者注定冷心冷情,可我不願。”

“即便登上那個位置,你也永遠是我的老師……我不願和老師之間,隻剩下冷冰冰的君臣之別。”

他聲音綿軟,沒了平時的冷冽之感,像似在衝她撒嬌,讓崔錦之不禁軟下心來,她歎了口氣,終究還是妥協了。

罷了,他如今連娶妻的心思都沒有,說了這些也是無用。

“上月三皇子祁邵便已經封了定王,同他的舅舅薛懷忠去了虎豹軍中曆練,待到殿選結束,殿下封王之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祁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略帶薄繭的指尖拂過丞相細膩的肌膚,答道:“如今大燕兵權呈三足鼎立之勢,定遠將軍手中的玄甲軍五十萬,鎮守大漠西北;穆臨將軍的東南駐軍則守護東南沿線;薛懷忠手裏的二十萬虎豹軍則駐紮在中原。”

崔錦之沒察覺少年的小動作,倒是和祁宥認真分析起了如今的局麵:“除此之外,還有戍衛京城的通州大營,有一萬兵力,隻有聖旨和太尉手令同時下達才能調動。”

而西南的蠻荒之地,被顧老將軍打服後,獻上神女——也就是祁宥的母妃,這些年來在大燕的扶持下,逐漸建立起地方政權,組建一支南詔鐵騎,雖不知道戰力如何,但上有玄甲軍,右有東南駐軍,便老老實實呆在西南,也沒掀起什麽風浪。

祁宥無聲地笑了笑,想起令和帝前世將他丟到西南,也正是因為如此——

他意外和當年蠻族神女的舊部相認,得到了南詔鐵騎這支軍隊,他們隱忍蟄伏多年,隻待向大燕發出致命的一擊。

景王祁旭上位後,那時候的大燕積重難返,丞相還以為終於能夠革除弊端,但還未施展便死於新帝之手。一時間黨錮世家權傾海內,榮寵無極,貪官酷吏橫行朝野,庶政荒廢,衛國公有心製衡,但年事已高,如何能壓製住蠢蠢欲動的官員。

玄甲軍劍指京城,拚死奪回了丞相的屍首。

南詔鐵騎便在他們的新主祁宥帶領下化作一把森寒的利劍,無情地推翻了新帝祁旭。

“殿下,在想什麽?”崔錦之晃了晃手。

少年回過神來,微微展顏,“想一些關於科舉的事,老師說,蕭家會不會在這次科舉中動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