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除夕

除夕夜。

十裏禁街,燭火浮華,映襯著玉壺光轉,耀眼得如同白晝一樣。

穿袨服,著華妝,街道巷陌,千人笑語。

丞相府的庭院中暗香疏影,似一團炙熱的火焰,灼灼地盛開在一片霜雪之中。

可此刻祁宥的臉上卻黑沉的如鍋底一樣。

他從宮宴上脫身,馬不停蹄地趕到府內,愉悅的笑意還未徹底展開,就猝不及防地見到了院中衝他傻笑的霍晁和陳元思。

少年深吸一口氣,“你們怎麽來了?”

霍晁縮了縮脖子,總覺得一股涼颼颼的寒氣在他的脖頸處來回逡巡,道:“我爹今夜要率領所轄營眾在宮中巡邏,府內沒人管我,我便來找殿下和崔相過年了。”

說完,手肘杵了杵陳元思,後者飛快地接上:“爹爹生病,府中也冷清得很,他便讓我和霍晁一起來了。”

理由都很充分。

祁宥隻覺得自己額角跳得厲害,伸手摁了摁眉心,“科舉在即,你們不好與我和老師太過親近。”

霍晁沒聽出祁宥話裏的另一層意思,一拍胸口:“殿下放心,我和元思都是悄摸兒來的,連正門都沒走呢!爬牆進來的!”

語氣中還頗為驕傲。

正指揮著榮娘往正廳搬暖鍋的丞相大人下意識看了眼自家的牆頭,心裏思襯著要不要找個時候加高加固。

一個一個的,都喜歡往她家牆上趴是怎麽回事!

祁宥見到崔錦之,微蹙的眉心總算舒展開,上前幫著榮娘支起火爐,將暖鍋放了上去。

還不忘一腳踹上旁邊遊手好閑的霍晁:“還不快去廚房幫忙!”

“哦哦!”霍晁樂嗬嗬地抓著陳元思,直直地竄進廚房裏端菜。

忙活了好一通,才總算將正廳的紅木圓桌擺放得滿滿當當。

金絲肚羹、鵝鴨排蒸、薑蝦酒蟹、櫻桃煎、紫蘇魚、膠棗、烏李、召白藕、水晶膾……數不勝數、琳琅滿目。

四處升起幾個熏爐,燃著上好的銀絲碳,白霜無煙,溫暖如春。

暖鍋中燉的湯還咕咚咕咚地翻滾著熱浪,冒出嫋嫋霧氣。

“我的老天爺。”霍晁咽了下口水,“清蘊的手藝這般好嗎?”

崔錦之略帶笑意,執起銀箸,“別貧嘴了,趕緊動筷吧。”

眾人紛紛拿起筷子,還未放下,就聽霍晁突然驚呼一聲,“媽呀!”

陳元思被他嚇得手一抖,忍不住瞪他,語氣不善:“又怎麽了?”

“公子……那個……那個牆頭。”清蘊也結結巴巴地開口。

隻見朱牆烏簷之上,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攀附在其上,兩點晶亮在沉沉夜幕中看得格外分明。

他無聲地翻了進來,看見眾人,露出一口白牙:“原來都在這兒啊。”

來人一身勁衣,容貌秀麗,鼻梁高挺,唇邊還掛著一抹不羈的笑容,更添風流,“我沒來遲吧?”

嘎噠一聲,祁宥的指骨被捏得輕微作響。

好,很好,第三個翻老師牆頭的人。

他那群暗衛都是吃幹飯的嗎!也不知道攔一攔!

崔錦之還是那抹淡笑:“穆小將軍,今夜怎麽登臨寒舍。”

穆傅容自然地拖過一個凳子,看了看四周,“嗯,確實是寒舍。”

銀著被重重地放在桌麵上,祁宥眉眼如覆蓋了一層霜雪,警告地瞥了眼穆傅容。

穆傅容挑挑眉,才笑意吟吟:“除夕嘛,通州大營安排了一部分人輪值,我剛好無事,便來尋殿下過年了。”

至於為什麽往丞相府跑,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祁宥定然和他的老師黏在一塊兒。

“沒想到這麽熱鬧。”穆傅容一巴掌拍上霍晁的後背,“喂,你就是殿下身旁的小雞仔?”

“咳、咳咳。”霍晁猝不及防地糊了一臉梅汁,嗆咳起來,“你……咳……你才是小雞仔!”

小將軍嗤笑一聲,捏了捏他的臂膀,“聽說你三月要殿試?忘了告訴你,我是文德二十五年的武狀元。”

霍晁瞪大眼睛,“……!”

陳元思暗暗在心底翻了個白眼,得,這傻子又得沒臉沒皮的貼上去了。

他搖搖頭,做人啊,還是得和他一樣,不卑不亢。

一邊想著,一邊用公筷夾起爽口鮮嫩的魚肉,放到了崔錦之的麵前,靦腆地笑了笑:“崔相用魚。”

丞相衝元思溫柔一笑,剛要動筷,又聽到一道懶懶的聲音拖長了問:“除夕團圓竟然不叫我——”

祁宥手中微微用力,指骨青白,銀筷被彎折成扭曲的弧度,在燭火的照耀下折射出森寒冰冷的光線。

好得很,第四個爬老師牆頭的人了。

顧雲嵩堂而皇之地走進來,眉梢微挑,說不出的恣意瀟灑,好像做出大半夜翻牆舉動的人不是他一樣。

霍晁和陳元思:……!

定遠將軍不是和崔相向來不睦嗎!他怎麽看起來這麽熟門熟路啊!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

丞相無奈地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今天這個除夕夜到底是什麽百年難遇的大日子,將幾尊大佛全齊聚在一起。

來都來了,還能有什麽辦法。

吩咐榮娘再拿了兩副碗筷來,八個人倒是將圓桌團團圍住,坐得不留任何間隙。

崔錦之心有餘悸地看了眼朱牆,心想,要是再來人可真坐不下了。

幸好這便是最後一個了,丞相收斂好思緒,才總算是招呼大家開宴。

銀箸交錯,圍案宴飲,有霍晁在桌上,想安靜下來都難,眾人說說笑笑,不覺間便用了完飯。

連崔錦之平時隻用丁點兒的人,今日甚至都吃下了不少。

眾人用茶漱了口,又往庭院中去,霍晁已經摩拳擦掌地等著和穆傅容比較武藝,又眼冒崇拜地等著顧雲嵩指點。

這兩人不虧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關於行軍打仗之事果然比起這幾個少年老練了不少。

連陳元思這種對弓馬不感興趣的人都忍不住湊上去聽。

這幾個人甚至不知從哪兒拖出了箭靶和大弓,說什麽都要來場比試。

穆傅容嫌棄地掂量了這弓箭的重量,道:“怎麽這麽輕,我家三歲的侄兒都不用這個。”

定遠將軍亦歎了口氣:“別挑了,有就不錯了。”

崔錦之:……難為你們翻出這些了,我竟都不知自己的府上有這些東西。

穆小將軍隨意搭上三根羽箭,眯眼抬弓,隻聽“嗖”的一聲,三支箭如流星般同時精準地劃破長空,穩穩地紮在了三個箭靶上。

命中紅心。

他搖了搖頭,又將弓遞給顧雲嵩,示意他試一試。

顧雲嵩也沒接,“我就不欺負小孩兒了。”

見識到三箭齊發,霍晁說什麽也不願比了。

穆傅容隻好轉身看著屋簷下容色冷淡的少年,微微一笑:“久聞殿下箭術精藝,今日能否得見呢?”

院中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祁宥的身上,他皺起眉頭,已隱約流露出幾分不耐煩,剛要開口,就聽崔錦之在一旁溫和地開口:“說起來,臣都還沒有見識過殿下的箭術。”

“……好。”拒絕的話都到了唇邊,卻被祁宥硬生生地拐了個彎。

少年拿過穆傅容手中的弓試了試。

“殿下難不成就想隨便射一箭?”穆傅容懶洋洋道:“沒有彩頭無趣得很,不如就賭殿下手腕上的佛珠吧?”

祁宥瞟來的目光似閃著寒光,鋒利如利劍般緩緩割開穆傅容的皮肉,帶著危險的氣息。

直到穆傅容摸了摸鼻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祁宥才收回目光,取出一根朱紅的發帶,輕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三分月影之下,少年長身鶴立,濃厚的覆影遮蓋住清雋的雙眼,寬闊有力的背脊展開,沉穩又從容地抬起了手中的弓,中指微勾弓弦,一點點張開直至成滿月之狀。

三支羽箭搭於彎弓之上,蓄勢待發。

庭院中寂靜無聲,隻有夜風輕緩拂動起他耳畔的碎發。

少年微微側頭,手中長箭帶著破空之勢射出,那三根箭矢如疾風般瞬間駛向箭靶,狠狠地穿透了穆傅容先前正中紅心的箭尾!

那三根箭尾頃刻間轟然炸開,箭身四分五裂,化作幾塊碎木跌落在地。

而祁宥的箭矢則狠狠地穿透過箭靶,帶著入木三分的勁道,羽尾還錚錚輕顫,迅雷之間,以紅心為點,厚實的箭靶已向四周蔓延開無數細密的裂紋。

霍晁和陳元思驚呼一聲,連丞相大人也微微訝異著睜大眼睛。

穆傅容:……

顧雲嵩:……

可惡啊,好像、真的被他裝到了。

祁宥扯下眼上的發帶,淡然地看了眼這場麵,將弓丟給大呼小叫的霍晁,又回到了崔錦之的身旁。

剛才還寡淡涼薄的少年,頃刻間變得溫順起來,恣意的眼睛裏盛滿了燭火搖曳的細碎,星星點點地漾著柔意。

“殿下好厲害。”她粲然一笑,望向祁宥。

他還是那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隻是微微上翹的嘴角暴露此刻內心的想法。

霍晁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把弓,小聲地同陳元思咬耳朵:“你覺不覺得……殿下……像、像……”

“……開屏的孔雀。”元思淡淡道。

霍晁讚同地點了點頭,深深地歎了口氣,太心機了。

他化悲憤為動力,又抓著兩位將軍指點武藝去了,他就不信了,有這兩位殺神親自指點,還不能在科舉上拿個好名次了?

幾人在庭院中來回的切磋著,榮娘和清蘊就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說著趣事。

崔錦之則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眼底是溫和的笑意。

“臣從來沒有想過,竟還能過上這樣一個年。”她輕聲道。

前世永遠是冷清空曠的府邸,沒有一絲煙火氣。

而卻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改變了許多。

他會在她重病時日夜守在床前,會拚死負傷救出她來,還會在除夕宮宴中偷溜出來,隻為陪她守歲。

崔錦之微微側頭,清亮的眼眸中映著少年的模樣。

薄唇輕揚,少年一雙黑沉的眼睛裏似乎盛滿了璀璨的星河,夾雜著難以窺探的情意,輕輕地握住崔錦之略帶冰涼的手,“我也從沒想過。”

他曾以為,自己的結局不過是孑孓獨行,可憑空卻多出來個她,讓人不禁對這濁世也抱有期待。

有時候祁宥甚至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切是不是黃粱一夢,手中溫軟的觸感告訴他,並非虛妄,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原本細碎的小雪逐漸變大,洋洋灑灑地落下,轉眼間便將院中素裹起銀裝。

天空中驟然綻放起璀璨奪目的光芒,劃破黑夜,直衝雲霄。

夜明如晝,銀花火樹,猶如流星隕落四散。

嬉鬧的眾人皆安靜下來,抬頭望向那一簇簇絢爛耀眼的煙花。

唯有一人漠不關心地低下頭來,隻看向身邊之人。

少年澄淨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崔錦之的身影,簷下的燈籠暈著光圈,在她的身上投射著朦朧的暖意。

像是察覺到了一旁的視線,崔錦之微微側頭,在斑駁如水的月影中望向祁宥。

她眉眼清潤,帶著溫和內斂的笑意,眸色波光瀲灩,像泛著暖洋洋的燭光。

“新的一年到了。”崔錦之抬頭笑道:“希望我的殿下,喜樂安寧,萬事順遂。”

衣袂在夜風中糾纏,兩隻手緊緊地交疊在一起,滾燙的血液緩緩流動在四肢百骸。

目光交匯的瞬間,祁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嘈雜的世界頃刻寂靜無比,仿佛隻剩下他們二人。

皎皎的月光分明灑在她的身上,卻直直地照進祁宥的心裏,就好像在無盡的深淵中,驟然劃過一顆耀眼的流星,刺得他眼眸中都泛起濕潤的水光。

胸腔內跳動著那顆鮮活的心髒,輕輕地震顫著。

仿佛就這樣和她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他不信鬼神,卻在此刻懷著最純粹的情意向上天祈禱——

歲歲年年,長似今宵,隻願共看餘生雪。

雪落無痕,月色冷豔,祁宥多年後想起她此刻眉目溫雅、神情柔婉的模樣,仍覺得驚豔至極。

隻可惜當時的少年並不懂得世事無常的真正含義,以為隻要懷揣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就能輕易橫跨那道名為離別的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