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主權

有杜懷舟坐鎮丞相府,每日一頓不落地喝著湯藥,再加上祁宥無微不至的照顧,崔錦之的身體恢複得一日比一日好了。

時近年關,令和帝也還是心疼自己這位肱股重臣,打算沒壓榨她,讓她安心在府中養病,隻待年後複職。

崔錦之倒是過上了再悠閑不過的日子。

什麽當歸湯紅棗茶,什麽狐裘大氅銀絲碳,通通有人送到麵前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上輩子的崔錦之,遇上沉屙爆發的時候,向來都是尋求係統的幫助,一旦屏蔽了痛覺,她便立刻投入到工作中,改不了的勞碌命。

可這一世,一生病,就好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把什麽珍寶補品流水般地讓她喝下去。

崔錦之有時候都會下意識地摸一摸鼻子,生怕自己被這些大補之物硬生生弄出血來。

但還有一點不好——就是祁宥管她管的太嚴了!

崔錦之每每想看兩頁書,又或是手談一局,就會被祁宥以養病為由,毫不留情地奪走,然後強製性地將她抱到**,讓她睡覺。

蒼天啊!哪兒有這麽多的覺要睡啊?

幸好前來探望的客人救了無聊到快長草的丞相大人。

她先是迎來了霍晁和陳元思這兩個小蘿卜,樂嗬嗬地收了人一大堆從家裏帶來的禮物。

隻可惜這兩個少年修煉的功夫還不到家,還沒同崔錦之聊上一刻鍾,還是沒能頂著一旁祁宥那如有實質的沉沉眸光,抹了抹額頭的虛汗,灰溜溜地跑了。

等人一走,少年便斂了剛剛那副鋒銳的模樣,磨蹭著又想去拉丞相的手。

崔錦之氣不打一處來,剛準備挽起袖子讓少年見識見識身為人師的威力,猝不及防地見到了今天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單手撐在窗框上,腳尖一點便熟練地翻了進來。

看清楚房內的場景,顧雲嵩忍不住挑挑眉,“看來恢複的不錯嘛,都有力氣打人了。”

祁宥的臉色倏然間沉了下來,緊盯著顧雲嵩。

定遠將軍悠哉悠哉地坐到木桌旁,熟稔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喘了口氣:“你這院子裏怎麽多了這麽多暗衛,害得我今日翻進來都花了不少功夫。”

少年薄唇抿成一條線,眸底泛著冷意,“顧將軍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翻進別人的家裏,怕是不妥吧?”

男人仿佛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祁宥,笑了笑:“我和你的老師都認識多少年了,她沒教導你之前就……”

“顧雲嵩。”丞相突然開口打斷他,目光沉著地注視著翹腿的男人。

他一頓,舌尖頂上一側的腮幫,默默地放下了腳,不情不願地喚了聲:“殿下。”

祁宥也不知是不是沒聽見這話,沒回應,隻突然斂了深沉的眉目,坐到了崔錦之的身旁,輕輕地靠了上去。

而丞相大人似乎也沒察覺出任何不妥,仿佛早就習慣了他的動作。

少年玄衣玉帶襯得容貌冷俊,幽深泛金的眼眸之下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似一頭剛睡醒的雄獅懶洋洋地圈著懷裏人,近乎淡漠地瞧著顧雲嵩。

崔錦之則一襲白衣,清冷高潔地如同一枝傲雪鬥霜的紅梅,不染一絲塵埃。

極致的黑與白就這樣糾葛在一起,視線掃過,隻覺得二人的氣場格外的交融,看起來……相配極了。

他在宣示主權。

對上祁宥視線的那一刻,顧雲嵩的心頭就微微泛起一些奇妙的異樣,幾乎是瞬間,他就確定了少年的想法。

目光交匯,無聲的硝煙在死寂般的氣氛蔓延開來,顧雲嵩身上那股漫不經心的氣息消失,他坐直身體,盯了片刻,最終先一步低垂下眼簾。

崔錦之很信任他,甚至連自己的秘密都願意告訴祁宥。

她信奉的新主,自然也將成為他畢生以忠貞事之的對象。

男人眸色寒冷,卻很快收拾好情緒,微微笑了笑,“說起來,除去那日花燈節,今日倒是第一次與殿下私下會晤。”

少年慢條斯理地把玩著崔錦之瑩白的指尖,連眼皮都未曾抬起,“是呀,將軍忙著同自己的——夫、人,共赴燈會,自然無暇同我說話了。”

似乎是從牙縫中擠出“夫人”這兩個字。

這下連崔錦之都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忍住想將這皮癢的小崽子打一頓的衝動,皮笑肉不笑地**了唇角,岔開話題:“顧將軍今日來,怕不是隻為了探望吧?”

顧雲嵩銳利的目光又落回崔錦之的身上,笑了笑:“什麽都瞞不過你。”

“但我確實是想先看看你休養的怎麽樣了。”他眉峰微攏,冷光在眸中閃動,“淮王竟然敢劫持你,還讓你受了這麽重的傷,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祁宥波瀾不驚地看了眼他,二人倒是在此刻詭異地達成一致。

丞相沉吟片刻:“說起來,我總覺得淮王……有些癲狂,他時而大笑,時而又平靜得可怕,像是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可能是受了刺激。”顧雲嵩亦擰起眉頭,像是想到了什麽,“我的人說,他在通州大營裏……被陛下和眾官員親眼看到,同一個男子……”

一貫鎮定的定遠將軍,在說到這種事,倒顯得有幾分局促。

崔錦之憶起淮王在山洞中說的話,手中微微一緊,又很快放鬆下來,可少年卻精準地捕捉到了她一閃而過的情緒,眸色一黯,側頭望向她。

可丞相麵上仍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看不出任何異樣:“出了這種事,陛下自然勃然大怒,本就覺得淮王昏懦無能,如今更是上不得台麵了。”

“竟然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斷了淮王的路。”顧雲嵩握住手心的茶杯,“真是好計謀,是二皇子,還是三皇子的人做的?”

還真就都不是。

崔錦之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一旁低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少年,淡淡道:“是誰都不重要了,如今淮王已死,怎麽樣料理幹淨,才是正事。”

屋裏擺放著三四個熏爐,上好的銀碳被燒得通紅,散發著如春日般的暖意。

在軍營裏同薄被單衣過慣了的顧雲嵩下意識抓了抓衣襟,不僅有些佩服起神色如常的少年來,他正色道:“這便是我今日來要同你說的事了。”

“陛下命我和廷尉府侍郎籍弘盛查抄淮王府,也確實按照你們的安排,查找出用於巫術的魘物,可是庭院中埋著的泥土太過新鮮,倒像是有人剛剛埋好,就等著我們來查。”

“籍侍郎居於廷尉府多年,經手的案子數不勝數,怕是已經心生懷疑了。”

丞相微微思量:“籍侍郎,是薛黨的人?”

顧雲嵩頷首。

“無妨。”思緒略轉,又聽崔錦之道:“若今日被誣陷的是其他皇子,陛下倒真有可能會著令廷尉府重新查證。可惜……”

她表情淡淡,卻隱約透出一絲涼意。

可惜死的是淮王。

像令和帝這樣的人,既軟弱,又狠絕。

軟弱的是他對待把持朝政的權黨總是不敢大刀斧闊地斬於馬下。

狠絕的是他對待自己的孩子——能將寵愛的皇子捧得高高,準許他們觸碰利益的核心,與官員私下結交。更可以拋下親生骨肉,冷眼旁觀他們在深宮中苦苦掙紮。

丞相麵容冰冷,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至於薛氏一黨,要盡快連根拔去才是——”

頃刻間又恢複成神色無波的模樣,薄唇微微帶起一點笑意:“為防薛懷忠手中兵力,還得多多仰仗顧將軍。”

顧雲嵩心頭重重一跳,輕輕“嗯”了一聲。

“哎,怎麽這麽熱鬧?”推門而入的杜懷舟驚訝道:“……這不是……當年平匪的那小子嘛?”

男人起身,衝杜懷舟抱拳:“晚輩顧雲嵩,久仰杜公大名。”

杜懷舟擺擺手,示意他免了這套虛禮,又去抓祁宥:“你個小兔崽子,不是說了我每日要為你施針嘛?還得老夫親自來逮你。”

一邊鉗住祁宥,一邊將他往門外拉去:“大人說話,你個小孩子湊什麽熱鬧!”

少年看上去不情願極了,被人推搡著出門時還不甘心地往後望了一眼。

“殿下這是……生病了?”顧雲嵩遲疑地問道。

丞相沉默良久,還是將槐安夢的事說了一遍。

茶水翻了一地,浸透過顧雲嵩的錦袍,因為吸飽了水而變得沉甸甸地,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他們……是不是瘋了。”雙拳緊握,指節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彈響,“再不受寵……他也是大燕的四皇子。”

“那又如何?”崔錦之漫然地打量著自己修長分明的雙手,“奪嫡黨爭,從來都是血雨腥風,安忍無親。”

顧雲嵩黑眸微眯,壓低聲音,“阿錦,你扶持四殿下,難道沒有考慮過他身上的毒嗎?或許他此刻還能控製的住,那麽以後呢?大權獨握,殺人易如反掌的時候,你真的覺得他能控製地住自己嗎?”

“你看過淮王的屍首嗎,未免太過……”

“我見過。”丞相出聲,“殿下就在我的麵前,親手殺了淮王。”

臉色未變分毫,平靜地繼續說下去:“淮王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必死無疑。”

微微抬眼,周身隱約流露出淡淡威壓,透出了一股果決的氣息來:“若是殿下沒有殺了他,我今日怕是早就被梟首示眾,讓天下人看看,敢於擾亂朝綱,妄圖扭轉乾坤是什麽下場了吧?”

崔錦之瘦弱的背脊筆挺,目光安靜地垂落,又將鋒銳盡數內斂,顯得平和無比。

“這條路,決不能行差踏錯,也不能回頭。”她清冷的麵容在暖光地映襯下竟顯得涼薄無比,“我並不覺得殿下殘忍,相反,他越殺伐決斷越好。”

因為想要奪得那巍巍皇權,沒有輸贏,隻有生死。

她的手,也不比天下人唾罵的權黨奸臣幹淨多少。

房內安靜下來,靜得連細雪簌簌抖落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杜懷舟看著在門外沉默著的少年,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這下放心了吧?”

少年回過神來,喉結微動,眼眸中那終年不化的寒冰緩緩消解,平添了幾分溫柔,“我沒有不放心她。”

“老師信我,我從來都知道她的情意。”

少年看似早有把握的模樣,實際腳下那比平日裏輕快了不少的步伐早就出賣了他。

杜懷舟抽了抽嘴角,總覺得這臭小子身後長了一條尾巴,還在歡快地搖晃呢。

想起自個兒徒弟那不開竅的模樣,他搖搖頭,還是打算不摻和到年輕人的事裏來。

背著手慢慢跟了上去。

顧雲嵩同崔錦之商談完後,正好碰上了起完針的杜懷舟,這小老頭熱情的不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診出他不少因為行軍打仗而落下的暗傷,非得給顧雲嵩也來上幾針。

定遠將軍來的時候是冷傲嚴峻,走的時候是腳步踉蹌,看得祁宥的心情都莫名舒爽了幾分。

“殿下最近這幾日不忙於兵部的事嗎?”

祁宥先是握住她的手確認溫度,才微微一笑:“還好,不過就是戎政操練之事,之前閩州設立巡檢已大有成效,待明年開春,便能在各地推廣開來。”

“再有一事,就是三月的科舉了。內閣、翰林院、兵部共同操持殿試,我到時候也要參與栓選考核武官。”

“陛下信任你,自然要將此事做好。”崔錦之點點頭,身體已有些乏了,“霍晁和元思也要參與殿試了,他們準備的如何了?”

“老師挑中的人,心裏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

她從容一笑,“既然殿下要栓選武將,在這段時日裏,明麵上還是減少同霍晁的來往,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還有元思,也要同他的父親保持距離,必要的話,讓陳大人住在內閣也無妨。”

“陳大人感染風寒,前些時日已告假了,他雖然在內閣任職,不過是侍讀學士,負責講授經史,不參與此次內閣預擬。”

“陳大人竟病了?”崔錦之倒是真驚訝了一番,“倒也好,這樣一來不易生出風波。”

臉上微微透著欣慰,“殿下如今真的是長大了,處理起政事來有模有樣的。”

說著,又想摸一摸少年的腦袋。

祁宥緊緊握住崔錦之的手,烏眸中閃著炯炯亮光,“今年除夕,我陪老師守歲好不好?”

“殿下不是要參加宮宴嗎?”

他湊了過來,纖長的睫毛遮住狡黠,笑眯眯道:“我會找個借口出來的,老師一定要等我。”

崔錦之如願以償地觸碰到少年頭頂的柔軟,眸色如水,輕輕地“嗯”了一聲。